“嗳，”冰壳碎了，碎成祟祟之笑，“就这件事，你还要念叨多少回才罢？”“以后不许你再去那种地方。”“不去是不去，不过我这年轻力壮的，正当用人之际，我说你到底能用不能用啊，啊？多少天了，还没完哪？！”锦瑟的神情活像猫被踩着了尾巴，“呸！”拨开他的手，掩笑滑下腿去，走开看屋子。卧室设在南边小进间，帘子后横一张红木六柱大床。南墙上悬一副墨笔山水大挂屏，屏下一张紫檀半月桌，上设铜炉铜座，焚着香。北边前檐大窗底下，一套方桌方凳，大桌上零散排着红瓷水盛、花鸟瓷砚屏、白玉双鱼镇纸、沉香木雕笔筒再往里，顺墙满满摆着三大架书，看得锦瑟赞叹连连，“大爷的屋子倒是极雅。”信手抽出几部书来翻，无非《四书》《五经》《赵注孟子》《盛明杂剧》之类的，更加点头表示敬佩，“学问也做得好。”
后面的江楚寒咬着牙笑，上步兜头将其罩住，左手滴溜给拧过来，右手推回书去，撑在那儿俯视，“什么劳什子，都是小师娘买来充样子的。问你呢？”
“嗯？”
“少装傻！”“你试试不就知道了。”手一背，羞红不胜地低了头。
一看荷花欲娇语，下句便以行动来对——笑入鸳鸯浦。江楚寒坏笑，直接勾手往起一托。锦瑟轻声尖叫，着他一手护住，整个人都被半挤半坐地凌空搁在书格边缘。背后铺着子曰诗云牡丹会真，一反手，摇摇欲坠地抓住了书架。身体分崩成一张一张，从衣裳裙子里乱飞乱撒，要他的手、他的舌、他的喘息拾她起来，往一处摞。一下下地穿入扯出，意象被书线缠绵地缝牢，素蓝诗书，无字，不可经由文字。不可思议。
小丫鬟们在院子里交谈，窗纸日影横陈，屋子里素昏昏，欲睡。江楚寒站着，一手兜锦瑟，一手上行，握住她的手，侧脸湿却一块，是她落泪。
带有神圣意味，他只全心地，进行着有史以来最温柔的一次做爱。在满壁的书前白昼宣淫。满壁人言，交合起来，是信，一封他以肌肉、骨骼、心、血、灵魂写给她的信。所有语言于现实前的无力处，都用身体来说。
半日，精液迸射。蜡油般白而黏稠，缓热地凝流而出，将一封无文字的秘密婚书，封了口。
晚饭开在上房堂屋，秦允熙高兴，非要江楚寒陪他喝酒，锦瑟也逃不过，连吃两盅，“好姑娘，你要和我这个傻小子白头到老！”小半坛竹叶青倒到见底，谁劝都没用。吃完饭，借着酒兴笑谈一阵，就唤进了小厮推起轮椅，出门去了。剩下几个人在院中乘凉。墨儿话篓子一个，打吃饭就没停过，赖着他大哥坐去游廊，屁屁叨叨又开始了。夏雪、锦瑟婆媳一处，一面吃着瓜，对着院中乌沉沉的几只水缸，随口扯些清闲的话。吃完，双双净过手，夏雪正待放下衣袖，目光一定，伸手摘掉了一只腕镯，“锦哥儿你来得突然，我和你师父也没什么准备，玩意儿虽小，你别嫌弃，当是个见面礼吧。”
羊脂玉，白腻，团圆的圆。不容对方推拒，强行箍套。锦瑟只好收下，“多谢小师娘。”夏雪拉她坐下，“自家人，别这么多礼。”手侧的骨头钝麻钝麻，适才镯子刮的。
她这些年瘦多了，一抹，就抹下来，不像年轻的时候，勒出血来了也抹不掉。奶子徐嫂进来，去带小爷墨儿擦澡。墨儿抵抗，绷着腿，仍被强行拖走。夏雪起身上了石级，立在正房门口，“喜儿、瑞儿，带你们奶奶回房休息吧，把我下午交代的东西都送过去。”又冲江楚寒一仰下颌，“你留下，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江楚寒勾身凑住锦瑟，“你先去吧，我一会子就来。喜儿！你去伺候奶奶洗澡。”夏雪怒瞪，“人家自己不会支使吗，你个爷们儿家唆什么！”对着锦瑟便换成笑，“你只管去吧，丫头们不听话，你就打。”大家一去，单留下夏雪跟江楚寒两个，蓦然安静下来。浅夜里有一点哭声，是墨儿在西厢房闹着不愿洗澡，高一句低一句。夏雪也不进屋，就那么靠着门低头拨弄耳坠子，“家里快没钱了。昨儿仁和堂的黄少掌柜还开玩笑说，全镇子也就咱们家禁得起让老爷子把人参当饭吃。”
江楚寒陪她立在外头，怀里摸出几张银票，“今儿一直没得闲儿。”夏雪接过，随便展开一张去看。房间里的光透了些到纸上。她识字不多，这几个倒都认得：准二两平足色银五十两。面无表情地对着银票说，“你也该劝劝你师父，越老越成疯了，昨儿一晚上就输了三十多两。前不久又认识了个什么老严，说是以前邻县县太爷的大公子，手里有家私要往外倒腾。你师父痰迷心窍，跟他那些个狐朋狗友们又商量着要买古董买字画，他们没钱都来管你师父借，他倒是乐得大方，自己掏腰包帮人家下订金。”
“银子不值什么，师父高兴就好。”夏雪合上手中的户部官票，“你就惯着他吧。”二人半天无话，幽蓝的院子中植着三四棵树，黑森森。待了一阵，江楚寒打破沉默，“小师娘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回去了。”“你那儿有什么宝贝，这么着急？”又过去大半晌，才接下句，“你这算什么？”“师娘问什么？徒弟不懂。”“你别叫我师娘！你别这么叫我，我听着，恶心。”转过半个身子，背脊抵住门沿，面容向内，“我哪点对不住你，你叫我嫁给他，我就嫁给他，这么多年你自己去试试，半个人，站着，还没我高，一身的药味，肉，都是松的，那样一只手，光秃秃的，摸在你身上”
“小师娘！”江楚寒低喝，咬肌暴起。夏雪哭了，背对着他，毫无声息，但他确定她哭了。哀怨的泪珠子，一颗是一颗。“这本来就是我的命，我也不怪谁，但是，你怎么能你在外面，也就算了，你怎么能我是为了什么，我为了谁，你不想想，你”
句也难成，每个字，从中单独地戳出来。但每个单字都是活的，只消给它们起个头，它们就会吊着嗓子自己来往下喊，单调，甚至于恐怖的，变成一树蝉鸣。
大夏天，满树蝉，墙角镇了一盆冰。师父说：“夏丫头慢慢也大了，这几年跟着咱们受罪，按说早该放她回去了。只是这孩子没爹没娘，也没个去处。我看这孩子模样、心性都好，若是随便给个外人，我也不放心——”
闻弦歌，知雅意，十七岁的江楚寒嘴角上扬，师父看出来了，真突然，要成亲了！青春的——过于青春的身体立马重忆起极糙的一幕，一只手，攥住他，手掌很白，手心也是糙的，干粗活儿的女孩子的手。
“你师娘她死得早，我又是这样，要说这些年，多亏了夏丫头在我身边，陪着说说话、解解闷，凡事又都料理得妥帖，离了她我也不自在。”
江楚寒的嘴角僵了，闻弦歌，知雅意，师父他说什么？
师父他说：“我看，也不用怎么费事了，就摆桌酒，咱们自家人坐坐，多少是个礼。她以后，就是你师娘了。你说呢？”
大夏天，人掉进了冰窟窿里，有只干粗活儿的女孩子的手自半空中指着他笑，笑声歇斯底里。
他滞涩地去看师父，师父也在看他。二人对视。外头满树蝉，师父说：“你说呢？”
满树蝉，往死里叫，叫到快要断气时，集体地静默一刹，以为要死了，然后吸一口气，接着“吱”。
江楚寒深吸口气，移开目光，微笑，“一切照师父的意思办。”“有话快说。”夏丫头拗不过他，分帘而出。她今天，好像分外高兴。他愣愣地看她一眼，随即旁视，麻木地陈述：“给姑娘道喜了。”
丫头笑着啐他，甩身就要走，“我不听你这些混账话！”江楚寒拽住她，丫头挣了一下，挣不动，于是垂首，手指头揪起门帘子玩儿。“师父他要——娶你。”丫头扑哧一声笑了，帘子打在嘴上，“你说清楚些，师父他要谁、娶、我？”
末尾三字藏头藏尾，脸蛋也半藏进葱绿撒花门帘后，额头正中，揪痧的一点红——大红大绿，熏人眼。
“师父，他要、娶你。”
“师父？你说，师父——”笑容有些发木，觅对方的眼光，觅不到，慌得更要笑，“你胡说些什么，我告诉师父去。”不见答话，松了门帘的手去扯他，“你刚才说什么，你说清楚些！”
那个人的喉间上下滚动着颗解不开的大疙瘩，过一会儿，抬起眼，深望进她眼睛里去。两面镜子一眨不眨地映入映出，重门叠户，一层套住一层，许多的影——是个圈套。
丫头定定的，咽口唾沫，推他，“你走吧，我要睡了，你走吧。你走，你快点走”直推到没劲儿，气喘吁吁，“我不嫁，爷，我不嫁。”
江楚寒摇头。丫头狂怒，推着他骂，“我不嫁！我死了都不嫁！你嫌着我，只管发落我去，再叫人伢子来把我卖了，犯不着这样！当我是什么？！你回去告诉你那个宝贝师父，叫他别做梦了！我明儿就剃了头当尼姑去！要不你一刀杀了我，你又不是没干过！我不嫁，你杀了我吧！”过来夺刀，手被擒住，抢虾似的在他手里抓，“我不嫁！死了也不嫁！滚！你给我滚！江楚寒，你给我滚！”
丫头直呼他的名字，嗓音嘶沙，带着恨。江楚寒感到异样，仿若祭礼，用冰冷的手掌挟住她，“别吵。”
丫头软下来，哀告着哭，尝试往他怀里钻，“你骗人，你骗我来着，是不是？你跟我说的那些话，你都忘了吗？我不信，你说着逗我玩儿的，是不是？啊？你个杀千刀的！”说了这话，自个儿脸上先一寒，赶忙拿手捂住了嘴，抽啜着，“我的爷，你别这样，你骗我的是不是？你说啊，你快说啊。不会的，师父好好的娶我做什么，我一个丫头，大字都不识几个，师父他娶我做什么，你骗人，爷，你说啊。”
说到了头，擦掉眼泪，兴冲冲地破涕为笑，“嗳，我真笨，师父他不晓得你和我都怪你，这么久了非得瞒着师父不可。你不好说，我去说，我去跟师父说！”
他黑着脸，依旧摇头。丫头气得跺脚，“你怕什么，师父人这么好，不会怪你的。再说，又不要你去，我自己去给师父磕头，我去跟师父都说清楚，我不要嫁给他，我要嫁给你！”江楚寒遏止她：“别胡说了。”“胡说？”丫头嘴唇哆嗦，去脱手上的玉镯，一面脱一面油煎火燎地表白着，“你忘了，这是你送给我的，那年住在届家铺的时候，”手发抖，横着、竖着，勒出血也脱不掉。无数道眼泪纷纷落下，“你说你要娶我的，你自己说的，你说：‘丫头，长大了，我娶你！’”
“丫头，”他一字一顿，“小雪，这种话，一辈子都别再提。你以后，就是我师娘。”浅浅的夜，江楚寒重重咳嗽一声，怕只怕夏雪同时也想到了那一刻。“小师娘，我，对不住你，但是”“这么多年，我要你一句对不住做什么。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带回来的，那个，那个女人，你对她是，真心的？”江楚寒立在后头，有几分犹疑。夏雪转身，仰望他。
他说：“是。”许多年的光阴像一阵风，乌央一下由他们间擦过，吹得夏雪五官扭曲、身体飘摇，退了两步去门前，“那我呢？我又是什么？”“你是我”“我知道，我是你师娘，可咱们当年的事，怎么算？”
江楚寒停了一下，清清冷冷，“咱们当年，什么事都没有。另外，从今往后，我不想再听见半句对师父不敬的言语。”
夏雪怔神相望，以轻得难以置信的声音说，“江楚寒，你真狠，我早知道，你真狠！”
奶子徐嫂抱着墨儿来了，大老远就嚷，“太太，小爷又沉了，皮猴似的，我快弄不动了！”
江楚寒移一步挡去夏雪身前，她赶着拿手在面上摁，湿的，许多泪，摁不完。堵着鼻子嗯上一声，进屋。
江楚寒旋身接过墨儿，“你跟水有仇还是怎么着？回回洗澡哭一鼻子！”墨儿扮个鬼脸，四周看，“我娘呢？”
“屋里。”“爹又出去了？”
江楚寒点点头，一手护住孩子的顶发，往屋里抱。一只小鼻头潮潮的，过来蹭他侧颊，“哥，我晚上还跟你睡吧？”
“又不听话，咱不都说好了吗？”
“那好吧，明儿你一准儿陪我掏蟋蟀啊。”他揉一揉小弟的脑袋，隔着门帘，“小师娘。”“嗳。”夏雪一眼都没瞧他，红着鼻端抱走墨儿。帘子下落，起了点风，就一点——一块帘子能起出多大风来。墨儿在里面喊了一句：“一准儿啊！”江楚寒出来走了几步，弓着肩，就近在抄手游廊上坐下。草丛里有虫豸在叫，死样活气的。
不知怎的，很乏力。重回东厢，屋子里灯火通明，锦瑟独坐于次间大炕，听他进来也不招呼，专心致志地忙活着。江楚寒挥退丫鬟，自己抬手去解外衣，“做什么呢？”“小师娘烦我帮她打根络子。”“多少下人使不得，偏累你做这个，明儿我跟她说去。”“左右也是闲着，打发时间罢了。”“你这打的是个什么花样？”一手撂开衣裳，靠近炕前来看。
“一炷香。你还晓得这些？”忽见对方眼神一定，顺目瞧向自个儿手腕，“哦，才小师娘给我的。”
江楚寒盯着，夏雪还给他了，他欠她一辈子，但她连这点小东西也不要欠他的——一只刺眼刺心的白玉镯。
“别戴这个了。”“为什么？”
“别戴了。”
“为什么？”不再答话，眼仁冷冰冰地下视。
锦瑟撇嘴，“不戴就不戴。”抹下腕镯，朝前一递，谁想那边不曾接，啪嗒坠地，镯心摔开了一道痕。
江楚寒捡起，顺手丢开，“乖，回头另给你买好的。”锦瑟看着他在另一头坐下，眉头皱起，“怎么了，不开心？”他笑笑，“开心，”抬目而凝，“开心得紧。”江楚寒低声重复一句，伸手握住锦瑟。女人宽心而笑，将另一只手覆去他手面，又将袖口捏起，“哟，这儿怎么破了？”
“晚上陪墨儿玩儿的时候刮了一下。”锦瑟笑着拉过针笸箩，对着颜色挑线，再拣了根小针，挨近灯。“不过墨儿这孩子真够缠你的。”线过了针鼻，人开口。“小时候我带的他嘛。”
“真的？”“嗯。那时候家里下人不够使，只要我在，白天都是我带的，尿片子都是我换。”“你一个大男人，做这个？”
“嗳嗳，扎着了。”“哪里就扎死你了！别乱动！”
不多久，便已收针结线。江楚寒扯起窄袖一看，拍案叫绝，“嘿！这手活儿！明儿把丫头们都打发了吧。”
锦瑟笑着一偏头，把线绒轻啐上他肩。门外有人喊：“大爷！您的澡水也烧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