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镜子里的是个小孩子,被埋在大人的衣服里,长袍马褂的不像样,下襟在地上厚厚地堆了一卷,箭袖直挂到大腿,拴在黄带子上的荷包、玉佩都坠到了膝盖下,裤子在靴顶上淤出来一坨,靴子里的脚丫空落落的,都能在鞋里再走两步。阳光自后照晒着,染白了头顶的一块乌发,发缎黑腻地直披下,长及腿胫。锦瑟笑,一直笑,笑着笑着就掉下泪来。到时候,等她从他的衣裹中离去,留下的,将会是一个深重的疮口。每当他脱掉外罩的华服,****地诚实地站在镜前面对自己,都会看到身体上这个空洞,一个锦瑟形的洞,可以拿手掌直接从前胸捅穿后背,什么都感不到,只是一身空。她忍心这样对他吗?锦瑟一下攥紧了两拳,捏得衣袖打起皱,深望镜子,像在讨价还价。也许,也许她该留下才对,陪着他,到他死的那一天。毕竟,没有她,他还会有真的快乐吗?也许。锦瑟狂热地盯着镜子,发散出起死回生的明光,但那光,一霎就灭了,灭成个顶顶凄清的笑。她自镜中所瞧见的,是一幅青苍的容颜、从不放展的眉、呆板而忧虑的神情、带血丝的眼球,和一道又长又深、丑陋到极点的疤。她拿手抚过颊上的伤,嘴角嘲讽地歪向一边。是啊,她还能给他什么快乐呢?现如今,她连最起码的肉体快乐都给不了他,逼得他一个壮年男人天天跟自己的“五姑娘”过。哦,不,是“三姑娘”了,也全拜她所赐。她早已成了他的心病、他的愧疚,在外对仇人赔完了笑脸,回家接着对她赔,连点脾性都不敢有,有什么全自己憋着。谁高兴对自己的愧疚赔笑脸呢,天天地?她只不过是在最初给过他一点小甜头,就骗得他丧失理智地在她身上不断投入大量的感情、精力、金钱颓势越厉害,就越变本加厉地往里投,都整了座大院子出来,活像急了眼地投资一桩失败的买卖。但凭借着女人特有的精明,锦瑟晓得,沉没成本是不算成本的,为了不拖垮一整条船,她该把自己扔下海去,在他的疯狂令他血本无归之前,阻止他。
这也许是这个午后,她所下的第一万遍决心。如此之坚决,像个烈士,站立之地距离极刑只有一步远,通身燃烧着信念的热,颈后是行刑刀刃的冷,抖个不停,拳头直要攥破衣料。锦瑟静止地立在镜前,垂着头颤抖,末后又抬起,盯向前,目光里是先前一般的痛苦、绝望。大片大片的泪淌落,皮肤又一次炸裂了。嘴巴张开,张至最大,大得要撕毁颊上的疤,整整撕毁颌骨。朝向一面无声之镜,无声嘶吼。
缘是镜中花,留在镜中死。
翌日,江楚寒果真遵守诺言,还不到晚饭时间就赶回家,穿了件黑底金花长衫,分外精神。不带坐,靠着桌子就开讲,如何惊险怎样耍诈才得以避掉晚上的饭局。听到该笑之处,锦瑟也笑,轻抿着双唇,浅浅的。
讲完,他摸过桌上的小紫砂壶,对嘴灌。趁着歇气的这一工夫,锦瑟提气,调子平和而又安详,“小楚,我想求你一件事。”
“您客气。”放下壶,一抹嘴,“有话尽管吩咐。”锦瑟却没立即续话,只骤然地缩紧了脖颈,老人般干瘦。从椅上站起身,背对他,停一停又转回来,“你先答应我。”生怕对方耍坏一样,江楚寒狡黠地上斜了嘴角,笑,摇头。锦瑟毫无笑意,“求你了。”他一下子收起笑脸,走近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你先答应我。”“不是,怎么了?什么事啊?”见她不答,单倔望着,只好弯腰扶她的肩臂,“好,我答应你。说吧,什么事?”“不许反悔。”
江楚寒拧开头,鼻子里出声气,又拧回来,不曾放手里的一对肩,“不管再难办的事,锦瑟,你一句话,赴汤蹈火我一定给你办到。成么?什么事,说吧。”锦瑟双目湿润,低垂了,点了点头,极艰涩地,“我想——让你送我——”中止,惊异地抬高眼,看向笑出声的江楚寒。他满面的担心全放下了,笑眯了眼,是她所看惯的那种黑的眼神,将她暖融融地裹在内。“想要些什么?金山银山,我也给你弄来。”最后一次,锦瑟深深地端详那对笑眼,在告别。之后,避开了眼光,说完一整句话,“送我回李筌那儿去。”她不消抬头,就知道他的笑没了,犹在,不过变僵。嘴角朝上空提着,眼中的残笑被慌乱的光所覆盖,但终归是笑着的。往她额头喷着散热的气,一下又一下。还有心跳,她站在这儿,简直像是被半步外的他狂跳的心一拳拳擂着,但他的手,搁在她肩上,总是稳定强劲的一对手,已软得没有半点气力。一会儿,他又笑了,拿气笑的,笑了一口气,又一口,便将底气笑没掉了,再讲话,是虚的,舌头打结,“乖、乖,你、呵——你、你这笑话是什么意思?我——我一下没绕明白。”
“你知道我没开玩笑。”锦瑟后退,从江楚寒的掌中退出,远离他,坐回到椅上,语气轻飘飘的,“我不想再这么下去了。你曾经问过我,试没试过每一刻都活在恐惧里,我试过了,我现在就是。每天你一出门,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到你回家才能放下。即便你在身边,只要我一想到明天,想到下一刻,就又开始害怕。我怕得整晚上睡不着,睡着了也做噩梦。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才能不害怕,不怕——不怕你再也回不了家,不怕突然冲进来个人,扒光我的衣裳把我拖上床。我受够了,小楚,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既然、既然李筌还没忘了我,我、我想回他那儿去,住进家庙里。自此,秉教沙门,皈依善果,日夜诵经拜忏,只求洗脱这一身冤孽,清清静静地过完下半辈子,也就是了。”
原地的江楚寒愣张着嘴,垂望地面。他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一个字也不相信,但那声音,那声音是他信的,那是他在整个人世间最最信任的声音:如斯的温柔、动听,常会带有娇软的泪音,但从来倾诉的都是“小楚,我不要和你分开,一时一刻也不要,永远都不要”的声音,才说了什么?她要离开他?错了,全错了!他记得的,是她要跟定他,一辈子也不反悔。如何,反过来了?周身的一切均反了过来,时间、空间,是一场超光速的倒穿运动,他站不稳。五脏六腑皆要给揪出,心脏已抵到了声门口,足足用尽了全身之力,才可咽回,举得动步子,朝她走。迎面是被逆向的狂风往过拉、往过攫,冲着他就呼啦啦拍上来的家具、花盆、字画、条屏风吹得灵魂东摇西荡,必得抓住些什么才好,于是就抓住了她的手,单腿跪倒,笑。“锦瑟,我知道跟着我委屈了你,我知道这段你过得很不开心。可你、你昨儿不都答应过我了吗,啊?我们的新家很快就盖好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跟你保证,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会开开心心的,什么事都不会再有了,啊?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也不行吗,锦瑟?”
“这些话,你自己信吗?小楚,我知道,我知道我们会好起来,可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我们能开开心心地过三十年,只要有一天,一天出了什么事,就够把这三十年都毁掉了。到时候,你还有重新开始的力气吗?何况那三十年里,我们又会真的开心吗?如履薄冰的开心,算吗?我都想过了,小楚,真的没有法子,什么法子都没有,我——”
“有的!一定有的!”右手一把攥过她的一对手,残疾的左手竖起来,看着很可笑,又急又狠地扬起头,“你给我一个月,给我一个月的时间,锦瑟,我想法子,我想法子杀了陈和。然后咱们远走高飞,我带着你,还有两个小鬼,我们一家人去外地隐居,再也不回这个地方,不理道上的是非了,好不好?嗯?你想去哪儿?黄山?西湖?我们去西湖好不好?我在湖边给你盖座小楼,让你每天一起床推开窗就能看见湖。或者你想去海边,你想去海边吗?你不是说没见过海,那我们去海边好不好?我告诉你,那儿有好多的——”
“小楚,如果一个月能杀了陈和,你还会等到现在吗?你杀了他,龙会的人怎么可能放过你,啊?”
江楚寒空洞地眨起眼,“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沉滞地,撑住地站起来,向后退,退到了一件障碍物之前,停住,扭过身体背冲锦瑟。他闭住了两眼,拿手心和手腕的交界带顶住眼皮。
在他转身的一瞬,锦瑟连忙掉下泪,并在掉下来的同时,拿手抹去了。江楚寒的背影长久地静驻着,唯独肩臂在动,上下变换了三四次,最终又把身体转回。
“锦瑟,我——我不报仇了还不行吗?啊?我、我们明儿就走,今儿晚上收拾东西,明儿就走,你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我、我什么都依着你,什么都听你的,你,你别说这种话。”
锦瑟以手心捂住嘴,重重地在虎口处吸一口气,“楚,你别骗自己了,师父师娘的仇不报,你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再说,你现在已经是黑龙舵舵主了,帮会里所有的秘密你都知道,就算去了天涯海角,陈和也会把你揪出来的。就算、就算龙会肯放过你,还有同你结怨的其他帮派呢?一旦你失了势,变成孤家寡人,他们还不挨个儿上门找你算账?就算他们全都肯放过你,你的命肯放过你吗?”逼出了秉性里所有的狠劲,以最微弱的声:“不若你放过我吧。”
江楚寒知道自己看起来像个死人,肤色太白了,白到可以衬托得阳光都黑下去。站在黑暗里,最后一滴血被抽光,最后一滴血都光了,她仍在血管里。骷髅一样地干着眼眶,咯吱吱打开了上下牙的生关死结,“锦瑟,你真的,一点都不——”有一股涩水涌起来,真怪,还会接着上涌吗?他赶紧再一次反转了身体,拿无表情的背对住她。
内庭中,叽喳着一对回梁燕,叫得分明。锦瑟早已心肝俱碎,偷潸着泪,支出一句劝慰之言,“小楚!”
“没门儿!!!”江楚寒轰地旋回正面,一步上前,直接拿残手的手指点着她暴吼,“锦瑟,你他妈想都不用想!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亲手杀了你!!!我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一步的!”拔腿就向屋外走去,“忠伯!!!忠伯!!!”
外面两个丫鬟连说带笑,正在收拾晾在栏杆上的手巾,忽然全愣了。眼见大爷满脸怒容、满身带风地走过来,脖子一伸,逼住小小,“去,把你爷爷给我叫进来,让他拿锁把这门锁上,拿最大最沉的锁!去,去啊!!!”
“哦,哦。”后退着一绊,扭身就跑。翠娥已被吓出泪来,“大爷,奶奶她——”一步都没迈动,已遭喝定。“哪儿去?站着!!!”翠娥无助大哭,顺手就拉下前臂上搭着的手巾拭泪。才收下来,干干暖暖的,散着天然的香味。太阳近黄昏了,停在西厢顶,斜照着江楚寒的后半身。人在形状不定的小圈子内来回踱步,横手擦着鼻子下面,用的是左手。好半日,忠伯才跟在小小后头颠了进来,“大爷,您和大奶奶这是”手里拎了只鱼形锁,鱼背高弓,千刀万剐地刻着花。江楚寒一把就夺过锁头,到了门口帘子一拽,两手嘭嘭关住房门,一穿一扣,推上了锁芯。“翠娥,你给我好生看着你们奶奶,不许她踏出这房门一步。要不然,我头一个先宰了你。”
“哥!”“干爹!”两个孩子听见动静,都打书房里奔出来,一瞧之下,尽皆变色。旺财直朝江楚寒扑来,两手乱摇,“干爹,干爹,你干什么把干娘锁起来呀?干娘怎么了,啊?干爹,干爹,旺财求你了,你快把干娘放出来吧,你放了我干娘!”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嗷嗷大哭。
墨儿却跑到了窗根下,“嫂子,嫂子,你没事吧?嫂子?!嫂子,你应我一声!嫂子?!”透过一扇半开的纱屉,瞧见人,只管在内伏身痛哭,不理他。悬心略放,才又几步跑回房前。
旺财还在苦苦哀告,江楚寒一丝不为所动,铁塔般,双手在背后反叠着,素来未有过的严厉,“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回去念你们的书去!”
墨儿走近一看,但见大哥容色煞白,眉宇间竟是杀气腾腾的一番模样,自小到大,也未见他气成这么着。再不多说一字,反上前去拉旺财,“走吧,走。”拖着腰际强给拽开,“走吧,回去念书去。”
两个孩子走了后,一时倒鸦雀无声起来,只听屋内的锦瑟、屋外的丫头断声错气地合哭着。院中是二门外听差的几个小厮,闻讯跑入,都直挺挺地跪在地下。主人立在血红赤金的夕阳下,火气十足,“都拥在这儿干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诸人一听,便即唬得一哄而散。陈小小扶着忠伯外行,老人沉沉地叹了口气,又在廊下望一回,摇着头去了。一会儿的光景,阳光倒愈加烈了起来。江楚寒向着阳光,动身前行,行至西边的房影下,光便暗却。厢房之内空无一人,只贴墙安放了好几只大柜,阴悚悚地凸出来,是流体的黑暗凝固了结出的痂。朝里再走两步,腿脚一软,徐徐地就蹲到了地下,直着两手架住膝头,勾垂下脑袋,不动了。
着火的颅内一片混乱,耳里也乱响,锦瑟锦瑟锦瑟锦瑟锦瑟锦瑟锦瑟锦瑟——横着、竖着、斜着、曲着、排好的、打散的、联合的、穿插的、大炮一样隆隆着炸响的百样颜色、千种字体、高低声部、明暗色调,全部的思维皆已被这二字所荡涤。抖动着肩膀,面一抬,不绝的眼泪就滚下来,忙拿手蹭掉了。他不知该怎么办,回去吗?回到那屋里,痛哭流涕地爬回去,跪在她脚底吻她的鞋,祈求宽恕,求她别走,他什么都愿意,只要她别走,她走了,他会死的。对了,死!刚才怎么会没想到?死给她看!一哭二闹三上吊,来一全套,当着她的面抹脖子,腰上不就别着有刀吗?她若还不同意留下,他就死!没了她,他要活着做什么?!紧接着,江楚寒就暴怒了起来,瞪着前方浑身抖。凭什么?!凭什么该他像狗一样地巴上去?应该祈求宽恕的人,是她才对!他做错了什么?时刻把她放在心头,绞尽脑汁地逗她开怀,怕她冷了热了疼了痒了、心里又难受会哭坏了身子;为了她,眨都不眨地就剁掉了师父用多少年才调教出的几根手指;让外头的女人勾得受不了,就一个人躲起来打手铳,一年多连次性生活都没有过,这都算对她不起?昨日刚献上为她而建的天堂图纸,今儿她就这样,一把把他推进地狱?当初不是她是谁?死乞白赖地非跟着,满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天长地久沧海桑田。他倒要问问她,把她从屋子里拖出来揪着头发挨字挨句地跟她对质,问她还记不记得她自己所说的话,她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但是江楚寒半寸未动,钉住他的,并非作为轴心的顶梁骨,而是理性。理性比一切都明确地告诉他,没用的,没什么有用。他太了解锦瑟了,了解在那娇憨、婉约、脆弱、迷糊的表象下,隐藏着一个多拗多狠绝的女人。一旦她的主意打定,九百头牛也拉不回。并且更为心寒的是,他不得不承认,锦瑟是对的,字字句句都是对的,这的确是最好的法子,他们早就是个死结,无路好走,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