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假公济私的大屠杀正式开场。龙会坐山观虎斗,无数的丐帮、盐帮弟子横尸街头,两帮火拼不断。腥风血雨染红了灯笼,升上天,排排高挂上通亨斜巷的万芳阁楼檐。
南北西三楼齐齐四十八间房,花香撩人,地绝纤尘,锦幕纱橱,琼筵玉几。鸨母芳名停月老五,同样青楼出身,自混了四年后攀附上龙会的总舵主陈和,认做义兄妹,洗手上岸,买养女、开妓寨。曾经江楚寒入会之初,沈方泰介绍二人见面,“这位是咱们总舵主的干妹子,弟兄们常说的五哥就是她!”女人看着二十来岁,亮盈盈一双清水眼,也不回礼,只管无辜又娇媚地上下一扫,“我见过你,几年前,你去过停月楼是不是?”倒把江楚寒说愣住了。一直琢磨着哪里听过停月老五这个名字,这一下才记起,原来是数年前苏杭一带出名的一等清倌人。他倒确实去过她所在的院子,不过向来不招惹此等难缠红人,只拣个差不多的当晚解决次日走人,倒不知几时被她撞见。局促一笑,也不好多说。旁边的沈方泰已大笑起来,“哎呀,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诶,老五,那今儿这顿得算你的,就当还你当初在咱们江子身上捞的盘钱!”老五啐他一口,“再胡说,我叫和哥割了你的舌头,这位江哥哥——”手拂尘般往江楚寒肩头一拂,“没开过本姑娘的盘子。”
相识过程尴尬了些,相处起来倒愉快非常。江楚寒十七岁开始便以妓院为家,窑子这一套谙熟于心。停月老五年纪虽轻,更乃个中高手。一个娼门撑头,负责对外应酬周旋地面。一个管家老鸨,调教妓女敲诈嫖客。男主外女主内,配合默契,直教万芳阁日进斗金财源滚滚,乐得幕后老板陈和合不拢嘴。为防其他帮派是非,开业头三天,江楚寒还特意唤了一帮混混假做上门闹事,再做场戏压下去。戏演得好,名声大振,没多久道上就传开了:听说龙会新来了个不好惹的,叫江子——江楚寒。
这一晚,先在四海赌坊绕过一圈,江楚寒照例留官保、欧祈两个看场,自己带富贵与常熟去临街的万芳阁。大厅包厢中走动走动,同相交的各位衙门腿子、豪商、道上兄弟等打个招呼,敬几杯酒,笑呵呵地来几句场面话,“各位爷赏脸,姑娘们都好生伺候着啊!”完了令富贵二人在楼下照看,一路上楼去找停月老五。内账房姚先生拱手作揖,“江哥,妈妈在后头哪。”做个手势。江楚寒一笑,懂了,便朝后院厨房边上的一间小暗室寻去。外面丝竹笑闹吵成一片,清清楚楚的鞭风、呼痛求饶之声自内传出。另有一个女声喝骂,“你个小贱货,下面镶了边还是怎么着,这么金贵?天天锦衣玉食金奴银婢的还不足意,这会子居然敢来要老娘的强!我还告诉你,后日你不接客,我只当赔了这七十两银子,活活打死你!”
江楚寒推门,倚着干咳一声。屋内一共三个女人,老五背对门,身畔侍立着一个娘姨,挨打的女孩面生,充其量十三四岁,全身直蹶蹶地绑在根柱子上,穿的裤腰裤脚均被扎紧,鼓囊囊地动着个什么:妓院惯技,塞只猫去姑娘下身,打猫不打人,猫在裤中挠跑,一会儿就一腿血道子。老五闻声,昏灯下转过脸。天热,晕红了双腮一脑门汗,眼睛也似有汗,微朝门口一瞥,“来啦。”拧回头,苏州话交代娘姨几句,丢开鞭子。娘姨去解开了挨打者的裤腰,一只花猫噌地蹿出,老五躲开,指住了赤身嚎哭的女孩,“这回且饶了你,你自己在这里好好地想清楚。若然愿意,妈妈自把你舒舒服服地当大小姐伺候,拨最好的屋子给你住,捧你当一等红人。到时候,一年三节,衣料皮货头面佣人,样样有人替你办,进进出出的王孙公子你只管放出眼光去挑。过得两三年,找个心仪的替你开苞,赎出去便开脸做姨娘,大富大贵的日子还在后头哪!若还这么推推搡搡的,”年轻的脸一绷,眼睛大了一圈不止,黑中厉厉闪光,“我明天就给你灌盅迷春散,找人来把你梳栊喽,然后像双贵下处的玉奴她们一样赶时开铺,一天十好几回,看你还有什么身价,拿得出什么劲头来?”又换做了苏州话吩咐娘姨,“央嫂,看好她,等一下热碗粥给她吃啊。”
这才提身外行。江楚寒也转身,随在后头,低声笑,“新来的?”老五的官话说得酥,抱怨似发嗲,“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姑娘个个刁钻难缠,说不得骂不得,动不动还敢撂话不做生意。不做生意?那敢是叫我们都喝西北风去啊!你要有骨气嘛,挺住了也蛮好,打起来了又怕痛,真要比太太小姐们还娇贵,哪能可以来当倌人的?”
“今儿怎么一肚子牢骚?”“是要气死人了嘛!现在这些个小姑娘都不知道自己多享福,日日吃得饱穿得暖,三房都没进过,又不朝打夕骂的。诗词歌赋、笙管丝弦,样样学得马马虎虎,一出戏,唱得荒腔走板照样有人捧,惯了一身臭毛病。仗着长得比别人略齐整些,真以为自己是皇后娘娘了。就说我年轻时的姐妹,当年也多少恩相公,嫁了人又出来,现今落去了三等堂子,一家里公公婆婆叔伯孩子全靠她一个。鱼口烂了,塞块纱,一样接客。照这样子,都不活了不成?!真逼急我,什么时候给这群小贱坯全送去老妈堂里尝尝滋味就知道了!”
“瞧你,”江楚寒一笑,将话岔开,“哦,与应天府王大人明儿约在惜春楼了,和哥的意思是从这边叫五六个女孩子过去应条子,你看看谁合适?”
“那还有什么说的?当然醉妃、惠兰、怡心她们几个了,不知道这位王大人是个什么口味,不行就再带上忆妃和莲香两个。七七八八凑下来,环肥燕瘦都齐全了,他中意哪个晚上带哪个走就是了。”
“你定。”“要不要捧牌?”
“怎么不要?说先喂五百。”“五百两,少了点吧?”
“和哥也是第一次见这位王大人,不晓得他究竟多大胃口,敢吃多少,先喂点试试。哦,还有,刑十二后儿给他老子做阴寿,还得大荣过去一趟。”
老五哧一笑,“大荣不知作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一个!老十二他——”举起右手,拇指卡住小指根抖抖,“也算天赋异禀了。”
江楚寒把不住笑,“大荣不是口口声声十二爷厉害吗?”
“!”脸亮了,大厅灯光照上来,“老十二心虚,爱听这个。大荣有什么法子?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可不得说又长又硬?”
江楚寒笑着连连摇头,“这年头,连院子也逛不得了,什么你们都能给抖搂出来。”
“你当我怎么记得你呢?”老五抬腿上楼,有人行礼,妈妈!江哥!她略点了下眼皮,只管扭头与江楚寒说话,“你去停月楼也好几年前的事了吧,说外地来的,姓高,挑的是桂莲。早上走,我刚转局回来,在帘子后看见你了。姐妹们问桂莲,你那位高爷又俊,花钱又有派头,到底是个什么来路?桂莲说:‘别看他生得好,一身伤,对人也半分不温柔,又不会吟诗作对,又不会唱和谈谑,不过是个硬邦邦的江湖粗人罢了。’”分外强调末一句中的两个字,掩口而乐。
“成了成了。”江楚寒脸全红了,伸手替老五打起门帘,同进账房里间落座。老五笑着唤人,“阿巧大,阿巧大,倒茶。当时我还想,怎么这等贵公子似的人物,吃的居然是江湖这口饭?后来跟了和哥,总听他讲有个刺客江子为人很能干,特别像他年轻的时候,想招来龙会做事。想不到就是你。是了,那会子桂莲还说——”“就说到这儿了!”挂着脑袋挤捏眼角,“这几个月,咱俩多少也算兄弟一场,您就积点德吧。”老五睇着手上戒指,满口行话地揶揄,“好哥哥,怎么你如今改邪归正了?
我手底下这么多姑娘瞄着你,也没见你上手一个。你又不算乌龟,点根大蜡烛,还怕罚你吃灯草灰不成?”
“少瞎说,哪个瞄着我了?”“哟,你还不信。那天为了你多跟惠兰说了两句话,醉妃怄得一天没吃饭。”“得了,你少损我两句。今儿没什么事,一会子我下去再跟烂口朱他们喝两杯就走人了啊。”“做什么,回去陪你媳妇去?”笑,不答。
佣人端茶而入,老五接过呷上一口,“你究竟什么时候成的亲?”“去年。”“这么说来,也算新婚燕尔了,难怪。媳妇是位美人吧?”
“过得去。”
“什么时候也让我见一面,开开眼,瞧瞧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能降伏住你,回头也好拿来教导姑娘们哪。”
江楚寒含笑吹茶,茶水中眉心的倒影泛起皱,“这话有点过了啊。”“怎么?”老五笑嗔,“嫌玷污了贵夫人啦?就这么瞧不起我们卖笑的?”“别他妈逗了!”咕地咽进一口热茶,“我一大男人能坐在这儿,比你懂怎么卖笑。你们笑笑还有人倾家荡产地送银子,我把脸都笑烂了也得不着一文钱。只求您别瞧不起我,我敢瞧不起谁呀?”
话音方毕,一名龟奴慌张奔入,“江哥不好了,下头有人闹事!”老五双眉一拢,“又找人做戏来砸场子?”“不是。”江楚寒立起身,抬一下下巴,示意伙计领路。厅内,弹唱笑语齐齐失响,嫖客妓女嗡嗡议论。正中站着二十来位青衣大汉,一码短装结束,手持兵刃。为首的黑黝黝,一手揪着一名伙计,把一整盘的热菜朝人脖颈中灌。伙计矮人一头,挣不动,菜汤淋挂一身。富贵同常熟也才刚刚闻讯赶出,领着打手欲往前冲,楼梯上的江楚寒出声止住,下到临末两级梯磴,站定,“各位爷都是上这儿来花钱找乐子的,众位既不花钱,还找事,似乎有点不大上道吧?”
打头的大汉抓着伙计捏着菜盘,“你是这儿的叉杆?”“好说,未请教——”“老子叫什么你不消知道!只听闻近来这万芳阁狂得很,不单与别的院子抢生意,还不要脸地撬角挖姑娘。老子看不过眼,特来管上一管。”“倒不知阁下如何管法?”“老子就——”抬高握着磁盘的手,“这么管法。”手一松,盘子哗啦落地。随响,二十多名大汉遽然四散,抡起棍棒就砸。一堂花梨家具、大桌、五足嵌玉足凳、紫檀珐琅坐墩、瓷碗玉杯打得稀巴烂。客人姑娘尖叫乱窜,包厢有开门看热闹的,又即刻惊得缩回头去。厅门亦有几名青衣汉子把守,刀棍横舞,叫人不得逃出。
富贵二人分领手下,上前捉对厮杀。江楚寒也迈开步,进了人群刷地抽刀。一条白光游过人河,一钻一钻,留下了水蛇有弹性的钝角。停月老五站在楼梯的上半截,避开楼下混水,带笑观战。两个姑娘花枝招展地逃过来,被她伸手引去阶上,笑着讲几句南方话,指指点点。楼下很快安静,血战平息,却不见血。厅角围观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先扑哧一笑,如同水开的第一个泡,迅速就引开了整壶水,才吓得失色的一群客人全体笑翻。青衣大汉们青衣还在,裤子没了,窝窝囊囊地堆托在脚面上,一条条裤带瘫软在地,刀棍也全抛在地下,两腿并拢,掌捂下身。龙会帮众们或刀或剑、或前或后地架住了闹事者们,彼此相顾而笑。
江楚寒一早回刀挂腰,退步朗声,“各位爷们儿、姑娘,有伤着的没有?”爷们儿都笑得拍大腿,姑娘们纷纷掏出手帕,堵住嘴巴,绛红柳绿浅橙鹅黄,齐刷刷地笑观正厅,无人答言。江楚寒等了会儿,抬出一脸玩世不恭的样子,“那就好。在下这儿处理点小事,还请众位爷们儿宽坐,接着乐和。伙计们,给各位爷摆桌子!”随即升起一只手,手心朝下,五指向内拢一拢。富贵与常熟会意,麻利地缩小包围圈。刀刃威逼下,圈内二十多个大汉鸭子群一般攒动着小步,被押至楼梯口前。
跑厅的早就屁颠屁颠搬出了一张矮背灯挂椅来,“江哥,您坐。”江楚寒右手拎起椅子一旋一墩,撂开前襟,椅背倒去侧面坐下。左腿横架右腿之上,左手搭左膝,右手肘搭椅背,仰面审视铁塔大汉。大汉羞怒交加,“江楚寒,咱们江湖好汉拼的是真刀真枪,你、你这算什么下三烂把戏?”说完觉出后怕,万一那刀再深一寸,断的就不光是裤腰带了。江楚寒一眉毛高一眉毛低,“哟,敢情这位爷知道在下的名头,那就该知道,江某办事,一向客人至上。在座诸位都是白银子黑眼珠来瞧漂亮姑娘的,咱们这一群大老爷们儿乒乒乓乓地闹了半天已经够煞风景的了,再弄得血乎拉叽的多不好看。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打开门做生意,来的都是客。若图众位爷们儿高兴,掀掀桌子砸砸东西也不妨。不过咱们万芳阁是小本买卖,实在是得先看看各位究竟带了多大本钱来,赔不赔得清爽。”
一语未落,四面八方均乐疯了。众多青衣壮汉变成了红脸男,屁股蛋子抖颤颤,牢牢捂住了各自本钱,就不给看。看得姑娘们是哈哈大笑,一头簪钗珠光飞溅。
大汉暴跳如雷,向前一指,“你”却又赶忙缩手,气短地收回蒙住下体。富贵乐得刀发抖,在其后颈狠顶一顶。
龟奴憋笑上前奉茶,江楚寒接过,怡然自得地刮碗沿,“至于说我们万芳阁抢生意挖姑娘——在座各位都是明眼人,不管客人也好倌人也罢,个个有手有脚,我江某又没拿刀架着人脖子,人爱上哪儿上哪儿,这事,我管不了,恐怕阁下也没那么大本事去管。今儿到底什么人指使你们来,我暂不追究,回去给你老板带个话: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说起来大家也都是同行,别非逼得我叫谁坍了台,到时候,面子上过不去。”顶着舌头腮帮子内画上一圈,呸一啐,啐出根浮茶叶去碗内,啪地碗盖一扣,“只一桩,阁下既然敢招呼人马到我江某的地盘上闹事,这双招子也就算白长了。”
冲天笑浪淡却,如只热锅端下了火。众人眼神一交,屏息盯住了话事者。但见其竖起条眉毛,耷拉下眼,小臂横出,不带瞧地直接松开手内茶碗。自有龟奴一步赶上,低头哈腰地捧着只描金双圆茶盘稳稳托住。江楚寒收回手,再将瓮中之鳖们举目点过一遍,盯住了领头的,“给你两条路:第一,留下二十二对招子,然后带齐你的兄弟,滚你娘的蛋;第二,留下价值二十二对招子的银两,然后带齐你的兄弟,滚你娘的蛋。”
楼梯板子不声不响,送了老五下来。女人一路烟视媚行,暗香浮动,含笑偎去了男人椅旁,面朝大汉吹出两字,“选啊。”眸子倾泻出粼粼之艳光,十字形光线一束一束,活像是拿水钻造的。
大汉哼一声,“啊?”“看他妈什么看!叫你这灰孙子选哪!”后头富贵不忿,举手一推。灰孙子缓过神来,“选、选——银、银两,选银两!”“好,那咱们就来算算这二十二对招子钱。”江楚寒拍拍老五指尖,递个眼色,“老五,你当家,就按你的来吧。”众人不禁大奇,招子怎么算价钱?
老五垂目一望,马上绕过弯来,笑酽酽地手弯也朝椅子一搭,柔着嗓子扳指头,“打茶围,五钱银子,做花头嘛,别的姑娘三两,我十两,打发大茶壶五钱大姐儿五钱,还有伙计跟妈大师傅更夫一共二两,零食茶叶痰桶钱香钱烟钱一两。先打个十次茶围,就算五两,最少再做三节花头,这是四十二两,其余零用好歹也得一百两,至于办的衣裳头面家具,统统都不要算它好啦,只算最后落水,刨掉了拆份头也得一百五十两。这样子嘛,林林总总加起来,总共——二百九十七两。”
老五一停,江楚寒即时接上,“二十二个人,就是六千五百三十四两,万芳阁开门头仨月,给各位打个六六折,算下来——”皱眉,垂眼,嘴唇无声地喃喃而动,过后,“四千三百一十二两四钱四分。咱们又是同行,再给你抹个小零头,童叟无欺,四千三百一十二两。半个时辰内,银子拿来,你们走人。”二人一唱一和,一大笔账张口就来,没算盘照样噼啪响,骇得诸人哑口无言大吞唾沫。大汉怔了半天,裤裆处的指缝里露出丝黑毛,如脸色一样铁黑,“我说姓江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皇帝老儿还轮流当哪。虽然咱们今儿功夫不如人输给了你,你做人也留一步,休要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