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说“嫂子,我晓得你的心哩,只是这么黑的夜,让我怎么把你扔下?你又去哪儿?就跟我先回,我也不管你叫嫂子,叫姐哩,来顺是你亲弟,也是我同生死的亲兄弟哩,先跟我回家吧。”
不等女人再说拒绝的话,祥子已经抓起她的手臂,将女人背在身上,步子迈得坚定,心里的步子比脚上的迈得更顺溜了。
女人昏昏沉沉,脑子里半是灵醒半是迷糊,灵醒时看见沙石、泥土、树影,不停地往身后走,迷糊时就看见天上的云飘动,女人便做了仙女,随着云彩起伏上下,飘忽如云。崎岖的山路,祥子走得磕磕绊绊,浑身给汗湿透了。女人又灵醒过来,看出祥子走得吃力,说;“我以为真的是云哩,原来是你,要不把我放下吧,你扶着我走。”
祥子喘着粗气说:“我就是云哩,驮得动你。”
又往前走,好在路并不远,过了这个山梁,再有半里的路程也就到家了,他打起精神,加快了脚步。
月芽更高,村中的狗子们早已睡熟,听不见一丝吠叫,大黑的头是抬了一下的,半睁了一下眼睛,鼻子里嗅出一股熟悉的气味,头又沉下了。祥子背着女人,径直进了自己家的庭院,回身掩上大门,又往屋里走,脚下踏着了什么,低头望时,才想起是死去多时的猪还不曾收拾,给夜风吹着,发出一股难闻的血腥味。他跨过了猪,将女人背到屋里,放到炕上,自己也躺倒在炕上,身上再没有一点力气。女人捅捅他的背,说:就明天早晨走么,莫要让人看见了。
祥子懒懒地答:“你且放心睡着,我会安排好。”
女人不再言语,听祥子鼾声渐起,打雷样地响,她也忍着痛,渐渐地迷糊了。
月光轻轻地走过,照到了炕上,祥子鼾声还在忽高忽低,却是早忘了此身是在何方,直到第二天天光大亮,他才勉强睁开眼睛。朝向媳妇是睡熟了,祥子回过头,见女人脸色苍白,腿裆处红了一片,还道是女人的月事来临,不敢再看,却对女人生出许多的怜爱,将娘的一件上衣给女人盖上,这才悄悄下地,生火做饭。
天光大亮了,日头升起有两竿子高,这会子,村子里勤快的人们都在院里或地里忙着活计呢,只是经历了昨夜的事,人们心里都懒懒的,广田琢磨着,我是把祸闯下了,警察们是不会善罢干休的,好在有了枪,过三过五,得组织大伙机灵着些,不能坐着等死的。
这会子,朝向媳妇终于醒过来,下身已不再觉得痛,见炕沿上饭菜已经摆好,知道是祥子准备下的,张眼看祥子果然正立在一边望她,禁不住羞赫地低下头去,却见裤裆处红了一片,登时觉得不自在,放缓了声音说:我是该走了哩。
祥子说:“这大白的天,不怕给老刘头看见吗?等天黑下来再走,你是我姐哩。”
女人便不争辩,吃过了饭,还是觉得身子困乏得紧,继续躺下睡了。祥子惦记着娘和来顺的尸体,还在野外暴露着,若不及时收敛,说不定会叫乌鸦啄了肉,让蚂蚁叮了骨的,但他现在还不能去,他晓得这时候去无异于自投罗网,他想先养足精神,然后晚上再去。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祥子吃了一惊,以为是警察们又来捉,抽出枪来将子弹压紧,抽冷子拉开门拴。
“是谁?”他喝问。
邵二狗猛见一只枪指向自己,吓得险些坐在地上。他浑身上下灰头土脸的,像是刚在沙土中滚过,待看清是祥子,这才放下心来,说:“从门口过,见你家的烟囱冒烟,猜想是你回来了,就过来望望,也不知把人救回来没有。”
一句话捅到祥子的心痛处,说:“娘死了。”
邵二狗半天没缓过精神来,痴痴地立在门口,如同定住一般。
祥子说:“二叔,你先回吧,先不要告诉任何人,等我有事时再叫你,免得又生事端哩。”
邵二狗点点头,说:“你也别太伤心,我再也不会给人说的了。”
祥子怕他进屋看见女人,夜里守着女人睡,有啥话也是说不清楚的,就说:“二叔,我还困呀,要睡哩。”
邵二狗说:“那你先歇,我也回家去了。说完拐着腿脚出了院门。”
其实他是刚挨完翠花的打,经过了昨夜的事端,不知怎么的,邵二狗特别惦记翠花,总觉得心里缺少什么似的,尤其他发现了一件说不清的怪事,早晨起来,小花居然老是呕吐,像是有了身孕的样子,他摸不准,跟别人说又怕招人笑话,想想还是翠花贴心,想找她商量一下,给看看小花到底是咋了。
他进院时,翠花正给圈里的猪喂食,她取过一瓢猪食,填进石槽子里,看猪狼吞虎咽地吃,只几口便见了底,回身正要取第二瓢,见邵二狗走了进来。翠花正惦记着夜里的事,不知道人救得怎么样了,就问:“都回来了么?”
“嗯哪。”邵二狗含糊地答。
翠花说:“你们一早就被抓去,兵匪们没做难吧?”
邵二狗说:“我跟小亮是给抓进警察署哩,祥子娘和朝向媳妇进了军营。”
翠花又问:“小亮在警察署里是有人的,必不会为难你们,倒是祥子娘和朝向媳妇让人担心。”
邵二狗说:“怎么不做难,也是打的。声音就有些低。”
翠花说:“有熟人还打么?还不是管饭给酒喝呀。”
邵二狗说:“他们是问了大案子哩,不说就打,还要勒死我的。”
翠花说:“那你就说了?”
邵二狗就把过程述说了一遍,又说:“祥子娘和朝向媳妇的下落我还不知道。”
翠花半晌不语,突然又问:“你就说了?你就做了不成气候的软蛋了?”样子甚是吓人。
“我……他们有枪哩,又要勒死我。”邵二狗为女人的神情感到害怕,他畏缩着脖子,带出要后退的架势。
“狗。”翠花突然举起给猪拌食的木棍,“啪”地打在邵二狗的身上。
“狗,就你怕死,就你怕勤,你做事总是让人看不起,还不如个娘们,你的贱命值多少钱?不如头猪哩,把别人都卖了,你还有人味吗?你就不能做个人,你还不如去死。”
她厉声尖叫,像发疯一般,木棍舞得欢畅,“啪、啪、啪”的声音响成一片,一棍连着一棍地打。邵二狗惊住了,忘记了要说小花的事,虽然木棍在他身上打得生痛,但他却不敢躲,也忘了躲,他生怕一动之下会引来女人更大的愤怒,他只是老老实实地挺着,感觉到肉是给打肿了,骨头是给打碎了,逐渐有渣掉下来,再后一块块地掉,掉下了脚骨,掉下了腿骨,邵二狗觉着这是死了,让女人给打死了,既然女人要打,女人恨他,那就让她打吧,死在她手里也不屈枉。一根木棍终于打断了,剰下短短的一截,女人并不罢手,继续用剰下的一截打。
大丫出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她惊叫着喊:娘,你这是干啥哩?
“狗,狗,打狗。”翠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不是邵二狗么,你怎么打他?”
“他是狗,是猪,是驴,是不带毛的牲口么。”
“娘,我怕,你不要打了。”
大丫奔上来,抱住翠花的胳膊,泪水顺着她的小脸往下落。翠花终于打累,打不动了,半截木棍扔到地上,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她的眼眶流下来,却不明白为啥而落泪。
浑身是伤的邵二狗望着女人,蓦然明白女人的心其实好软,所有的刚强都是刹那间装出来的,是自己气出来的,女人打他,是恨他不争气哩,恨他胆小如鼠般的脾性,怎么就没有了男人的刚强?邵二狗不恨女人,反倒有几分感激的。
五
朝向媳妇被劫,老刘头整夜不曾睡,唯一让他开心的是,趁着邵二狗被捉,他跑到邵二狗家,把撕扯的小花推个趔趄,取回了自己的枪,此时只顾摆弄那杆枪,时不时单眼吊线,瞄了又瞄,他为土枪失而复得兴奋不已,但他同时为朝向媳妇担忧,不知道女人现在怎么样了,夜里去救人,他也愉愉地去了,并且打死了两个兵。后来于五虎的援兵过来,他就边打边撤逃了,却不知道祥子、来顺是不是把女人救回来了,有心去看看,想着若是回来,必肯回家的,还是等着的好,就蹲在家里等,只是一直不见女人回来,心就再也闲不住,想着女人是美艳的女人,进到兵营里,于五虎又怎肯轻易让她逃走?越想心里越不安生,想到心窄处,竟把刘老太太当成女人,一把捏住,直到捏得她负痛而起。刘老太太张开眼,说:“这么晚了,你还不睡,折腾死呀?”
老刘头听出是老太婆的声音,满脸不高兴地骂:“就你睡得着,做猪呀。”继续摆弄他的枪。
第二天,老刘头早早地起,他扒着眼睛在村中转了一圈,村里村外寂静无声,祥子家的大门紧关着,一点动静也没有。其实是他去得早了,祥子和朝向媳妇正睡觉。他却不晓,返回家里,拖起仍在死睡的老太婆,自己又仰在炕上发呆,太阳渐渐升起,耀耀地照着,他双手抱着脑袋,感觉有说不清的痛,只好又闭上眼睛,随意想些什么。
刘老太太已端上饭菜,老刘头端过酒,酒使他兴奋,使他忘却烦恼,把所有的一切抛之脑后,他将一口酒灌进肚子,又灌了一口,他企图喝得痛快,喝得迷迷登登的,脑子里就没有朝向媳妇了,就一口连着一口地喝,他喝红了脸,喝红了脖子,喝出浑身的得意。
刘老太太上前要抢他的杯,说:“别喝了,看你醉哩。”
“你说屁话哩,我会醉么,酒能醉人么?”
他一连串地问,神情激动。刘老太太不敢再搭理他,匆匆吃了饭,坐在炕沿上。老刘头一把扭住她的手,声音含混地说:来,你也喝,看能醉么,看你刚才说的是不是屁话?将一杯酒硬灌进刘老太太嘴里。
刘老太太“噗”地吐出,一口气显些喘不上来,却有鼻涕眼泪流出,又蹲到地上,不住地喘气。
老刘头哈哈大笑,重新端起酒杯,头一仰,喝尽剰下的酒,脑袋越发糊涂,也越发兴奋,撕开一张窗纸往外看,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在眼前一晃一晃的,他揉揉眼睛,还是止不住院子的晃动,不单院子,连鸡猪也都晃动起来,还有院墙。他有心从窗户跳出去,把所有晃的东西捉住,却见窗户也晃了,就取消了出去的念头,像取消一杯酒那样容易,去抓晃动的窗户,窗子并不因他抓住而停止晃动,没有人推他,他却自己坐到炕上,老刘头抖颤着双手,把猎枪抓了过来。
刘老太太半天才喘过这口气,站起身来正要与他理论,忽见老刘头正举着枪比划,知道他是真的喝醉了,也就住了嘴,又怕老刘头犯浑,把枪拴扣动了,响干的房梁和柴草还不给打着了火?不顾了老刘头的打骂,急忙踮着小脚上前,从不住哆嗦着的老刘头手中抢那把土枪,只一抓,就拿了过来。老刘头正举枪瞄准,被女人把枪夺走,说不出的恼怒,说不出的不安,怒火要喷出了胸腔,只觉着刘老太太是掏了他的心。老刘头气愤已极,他要把枪夺回来,身子还没立稳,就虎跃着把身子往外扑,是扑得急了,“咚”地一声,竟一头栽下地去,头脑触着了地,登时有血渗出来。
刘老太太“哎呀”一声惊叫,急忙过去扶,却被老刘头一把抓住了。老刘头呵呵冷笑着,满脸的血流得吓人,力气到底是有,竟把刘老太太抱起,摆压在坑沿上,刘老太太身子虚,又怕了男人脸上的血,边挣扎边嚷叫:“做啥子哩,是朝向的魂附了体,让你疯癫了吗?”
老刘头不言语,不住手地扯刘老太太的衣服,终是喝多了酒,忙乱了一气也没扯下,刘老太太不住地挣扎着,哪里摆得脱?老刘头狠骂:“逼干的,找日了哩。用力地扯,要把衣服扯碎。”
刘老太太挣不过,气恼地叫:“大白天的,这是咋说,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思量没脸皮的事么?”
老刘头醉着眼睛说;“你是说我做不成了么?我要给朝向媳妇下种哩。”手上加力,“嚓”地一声扯下一块布来。刘老太太不敢强硬,心疼起撕破的衣服,气咻咻地叫嚷:“给你日,给你日。索性解了衣带,将下边的衣裤褪去。”
老刘头呵呵笑着,双眼闪出亮光,紧搂了老女人,把脸往上拱,给女人拱得肚皮下满是血,就把干痩的身子压上去,压得刘老太太好痛。刘老太太扭过脸去,推搡着身上的老刘头:“老头子,你是中用了吗,你不中用了哩,快下来喘气。”
老刘头为女人的话着恼,把粗硬的手指头摸准了那地,硬硬地捅了进去,叫:“我是不中用么,我浑身都是力哩。”
刘老太太一声惨嚎,猛一股急劲将老刘头推翻在地,起来见身下都是血,以为肚子给老刘头撕破了,正不知所措。老刘头为女人推的一跤更加着恼,摇摇晃晃立起身,抓住刘老太太的前襟,着着实实打了一耳光。刘老太太给打得金星银星地乱冒,拼力挣扎,老刘头立脚不稳,又是一跤跌倒在地上,刘老太太不敢理他,慌慌张张逃出院子。
六
打完邵二狗的翠花怒气未消,心里惦记起祥子娘和朝向媳妇,不知道祥子回来没有,走到祥子家门口,又立住脚,思想着就是祥子在家,也不知道该说些啥,想回家也是没趣,心慌慌的,就沿着街走。邵二狗露了一下脸,又缩了回去。翠花下意识里想看看他去了哪儿,加快步子追过去瞅,哪里还有邵二狗的影子?目光及处,见刘老太太正往这边走,衣襟破着,身下有血样的东西渗出,着实唬了一跳,往前赶了几步,颤颤地说:“婶子,这是咋说,是跌得重了吗?还是身子重了?”
眼睛盯着刘老太太腿裆下瞅,刘老太太掩饰不住,只把腿紧了紧,说话有些讪讪,却觉得冷风更冷,简直是长了眼睛,找到了缝隙,钻到刘老太太的腿裆里去了。
送走邵二狗,祥子果然又睡下了,朝向媳妇却早醒过来,不敢惊动了他,就悄悄立起身,去了外屋地,解开腰带往裆下瞅,血不曾流,先前的血已结成血痂,在大腿间糊着,腿间还有些隐隐地痛,她皱了皱眉头,舀了一盆水,就着灶屋地的雾黑,蹲在上面洗。她不敢弄出声音,生怕惊动了傻睡的祥子,站起身两人的脸都不好看,只放缓了温柔,就着凉阴阴的水,轻轻搓动,将盆子里的水洗得血红,这才立起身,将一盆血水端出去。
屋子里,娇娘的一套衣服祥子早给摆好了,女人便拿了,脱下脏兮兮的旧衣服,换在身上,收拾得利整,望着镜中的自已,还是个忒样好看的女人,只是不知道这样漂亮的女人,今夜又要去到何方了,不知道肚子里给来顺种下的种子是否还留得住,又是一阵伤心,忙蹲下身子,把脏衣服放在水盆里,刚浸了水,又把衣服水淋淋地拎出来,这衣服上是有来顺的气味,要留个念想的,便拧干衣服上的水,搭在外面的花墙上。
翠花又跟刘老太太说了几句话,用眼睛把她送走了,想要回家,心里总觉得有猫搔挠着,踏实不下来,便又转过身,走到祥子家门口,在门缝里往里望,见祥子正倒背着手在院里站着,有女人的影子闪了一下,转眼没进屋里。她走上前两步,把手举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终是拍在门板上。
“是谁?”祥子警觉地问。翠花应了声,祥子这才把门拴拉开,给于五虎打死的猪还在院中倒着,牙齿露在外面,眼睛却半张着,血流了一地。
翠花唬得心底“枰、枰”乱跳,把手抚了胸口,说:“祥子你是回来了吗,祥子?”祥子嗯了一声,翠花就望见了朝向媳妇的衣服,女人的衣服上血还是红,湿嗒嗒地往下流水,翠花说:“祥子,是朝向媳妇回来了吗,你娘我婶也回来了吗?”
说着话就往屋里闯,朝向媳妇听到翠花的动静,只是觉得一个女人家与一个男人住了一夜,终是好说不好听,听到翠花要进屋,一时不知道往哪儿躲闪,只好藏在门后,心底“咚咚”地跳。
“嫂子。”翠花一脚正要迈时屋,被祥子叫住了,祥子抹一把眼睛,说:“翠花嫂子,娘是没了哩,再也见不着了哩。”
翠花的脚就住了,听不出祥子的话是真是假,还以为祥子蒙她,看着祥子泪连连的脸,却又不像,一时又想不出刚见着的人影儿是谁,大白的天,哪儿有鬼,怪自己眼花了。祥子说:“嫂子,娘是真的没了哩。就把昨晚上的事说了一遍。”翠花半晌不说话,“哇”地一声哭出来,又想起了什么,把手捂了嘴,声音顿时细了,“嘤、嘤”地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