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声音浪浪的,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祥子心里一动,心说这婆娘说的是什么好东西,莫非是金银首饰么?猜着一定是了。祥子悄没声息,尾随着胖女人,潜行到那间房外,透过破窗洞往里看,只见里面二男一女,女的就是刚才的胖女人,塔一样站在地中央,黑黑的人影高大得遮掩了半间屋,旁边是一个四十多岁,戴着一顶吕宋帽,商人打扮的男人,长得脸面宽大,神情却甚是骠悍,正把一个信封递给对面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叮嘱说:“李副官,你千万当心,这里面的东西至关重要,事关咱们这次的使命,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呀。”
只见那叫作李副官的青年受宠若惊,接过那封信,毕恭毕敬地说:“请石本君放心,我会用生命来保全它,保证安全送到的。”
那个被叫做石本君的又递过一个小皮包,说:“这是你这段时间活动的费用,一定要把事先办得利索。”
叫李副官的答:“我手下的人办事还利索,请放心。”
叫石本的又问:“最近这一带蓝天林闹得很凶,你这里安全么?”
男人说:“请你绝对放心,还没有人对这里起疑。”
叫石本君的还想说什么,听到一阵“踢蹋踢蹋”的脚步声传来,就故意说:“李副官,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办正事哩。”
他的语音刚落,一个打扮得格外妖冶的年轻女人提着一盏灯,扭着屁股推门而入,对那个李姓男人说:“哥,你还不去睡?”又转头对那个叫石本君的人说:“大长的夜,忙啥子睡么,我还要听你说话哩。”样子甚是孟浪。
石本君点点头,笑眯眯地说:“好,好,就陪你说说话。”说完伸手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小盒,打开小盒,竟是一枚亮闪闪的戒指,伸出两个指头拾了,扯过女人的手,揉了揉手背,给戴在指头上。
胖女人在一边见了,扯一把那个叫李副官的,带着媚笑说:“你们聊着,我跟他哥还有点事商量哩。”
两人退出了屋。祥子先把身子闪在一旁,等那两个人出去了,这才又往窗户底下凑了凑,探头从破了的窗纸处朝房里看了一眼,登时望得自己脸色通红,原来那妖冶的女人一一显然是那李副官的妹妹一一此时正敞着怀,搂着石本君的头,两个白嫩嫩、鼓突突的乳峰在他脸上磨蹭,石本君嘻嘻笑着,双手一搂,抱住女人滚倒在炕上……祥子自认晦气,头一次想从大户人家弄些钱财,竟遇到这样的事,真是让人厌烦,忽又想起刚走的那两个人,祥子不知道“副官”是多大的官,想必也是当兵的人了,只是见他们说话遮遮掩掩的样子,便感到奇怪,尤其不知道那封信里又是什么,而这里的一对男女说不得会滚一二个时辰的,便琢磨着跟着那个姓李的副官过去看看,最好把那封信弄到手。跟小拴耳闻目染,他也知道了什么情报类的东西,知道这东西比金银财宝还金贵的,决定先从这封信下手,便蹑手蹑脚朝后院的一间才亮灯不久的房间摸去,还没等到跟前,听到里面响起一阵“丁丁当当”的金属落地声,随即传出一阵对话:“啊。是金条、光洋哩,儿呀,这个石本真是出手大方哩,一下子就给这么多,让你妹子陪他多久都不亏哩。”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是哩,是哩,娘,我就说跟着石本干没错,还有不发大财的,要是把大黑山的那档子事办得了,赏钱会更多哩,我本来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可惜半路杀出个祥子,竟把黑喇嘛给杀了,大黑山的那帮人竟归了蓝天林,你说气人不气人。”女人说:“还不都是你,怎么乱给黑喇嘛联系人?”
男人说:“这不怪我,要不是姚家酒馆的二妞求我,我又怎么会?”
女人说:“我就知道你,只要是女人,你就走不动道,连二妞那样丑的闺女你也惦记,早晚你毁在女人身上。”
又是男人的嘻嘻笑声:“丑是丑了点,好歹是个黄花闺女么,等抓着空,给她开了苞,也就不稀罕了。”
祥子一阵恶心,听屋里嘻嘻哈哈,到底惦记着那封信和金条、银元,正要再往前凑凑,忽然身后的狗狂叫起来,接着传来一阵枪拴响,有人在叫问:“干啥的?”
祥子转身就跑,后边的枪声就响了起来,觉得腿上一痛,知道是受了伤,但顾不得包扎,急急往门口奔。屋里的人听到动静,也出了门,院里登时乱成一团。祥子正往前跑,忽见前面有人阻拦,祥子急忙伏下身子,依仗黑天掩护,抽冷子打了两枪,前边的人身子一矮,闪到一边,身后紧追的脚步也停了一停,趁这工夫,祥子迅速跑出院门,顺着黑暗的地方飞跑,总算逃了出来。
等到了家,急急敲开门,已经是午夜了,女人打开门,见祥子满脸是汗,腿上一片血迹,女人惊慌地问:“这是咋的了?”
祥子坐到炕沿上,喘息着说:“那家有钱是真的有钱,只是没等我动手,就给狗发觉了,一通狂叫,炮手举枪就打,幸好我跑得急,不然就没命了。”
女人急手急脚把祥子的腿角掀开,见只是擦伤一块皮,把皮肉打破了一些,伤得并不重,这才放下心来,却把头拱进祥子的怀里,嘤嘤地哭,喃喃地说:“我不要钱,只愿意跟你过苦日子,你是答应的,要给我做个好男人哩。”
二
邵二狗自得了枪,胆子比以前大了许多,有时也敢到镇上去的,虽然没有什么事可做,但也是开了眼界,这对于胆小如鼠的他来说,以前是少有的事,只是日子过得越久,越是不见出息,反倒增添了许多对女人的惦念,只是没有女人肯跟他,他便爬到女人院里,捅破窗纸看女人脱光衣服睡觉,又躲在山沟里看女人洗澡,欲望折磨得他要发疯,恨不得有个管用的墙洞,也能让他那东西轻松一下。
头天晚上,来和媳妇正在推辗子,女人长得粗壮,跟小驴一般,将辗子推得飞转,眼见着那玉米变碎,再变成玉米面,邵二狗两眼腥红,走了进来,不曾望见女人的劳累,望见了女人随着走路颤颤颠动的胸,眼睛里就伸出手来,要上前掏摸,他舔舔嘴唇,有心找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身子往前凑凑。来和媳妇看见了邵二狗,也看见一头猪正哼叽着走过来,那猪走得傻,给来和媳妇举起的笤帚打个正着,猪惊叫一声,往外就跑,到底是馋着了辗盘上的吃食,走不多远,便在一边扭头望。
来和媳妇就骂:“就打得轻,等着挨刀呀,举起笤帚又去打,那猪到底离得远,掉过头去,哼叫一声便跑。”
邵二狗不晓得女人是指桑骂槐,往前走了两步,装成关心的样子问:“那猪是吃了你的口粮吗,这样的猪是该打哩。”
来和媳妇皮笑肉不笑地看了邵二狗一眼,又看一眼,说:“那猪是你家大黑的兄弟哩,有大黑在这儿,吃点啥我也不打哩。”
:咋就不打哩?
邵二狗这才想起大黑跑出去有一会子了,怎么现在还没回来,想到是不是又跟小花舒服去了,就有了气,转身向外望,不曾望见狗,却是丑丫张着满是泥巴的手跑了过来,进门就叫:“娘,娘,我饿哩。”
来和媳妇蹲下身,抖出大奶子给丑丫吃,那奶子颤颤的,肥白得耐人看。邵二狗咽口唾沫,把眼睛定在女人的奶子上,声音就有些颤了,问:“丑丫,那奶香不香?”
来和媳妇气恼地转过身,骂:“香不香地是给孩子吃,要你操心呀?你妹子小花的奶子香哩。”
邵二狗讨个没趣,再待下去,又怕这个愣头愣脑的女人再说出什么羞人的话来,便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自言自语地说:“我去找大黑哩。”转身往河套走,身后的来和媳妇却不依不饶,又叫了一句:“是你的哥哩。”
河套里的水没有了夏天时的欢畅,像大闺女的尿,叽叽啦啦的,大小石头裸露出来,经水冲泡过,现出一圈圈的白色水印,走了一圈,到底没找着大黑,邵二狗心里暗骂大黑的贪色,又想着大黑的欢愉,不由自主就摆弄起那物什,摆弄得越发难过,摆弄得心里地动山摇,脑海里某些意念就渐渐模糊起来,浮现出一些装满人物的画,更有翠花白嫩的身子骨,让人心里老是不干净,正迷迷登登做梦,猛地想起,小拴嘱咐他跟有全去桃花吐的,心里激灵一下子,抬头看看天色,太阳已经落山,一边的小花已经睡下了,起身下地,拾起土枪,向有全家奔去。
翠花正拍着孩子睡觉,往常大门关得早,今儿个没等关门,孩子便嚷叫着要困觉,她便想着先把孩子安顿了,再去拾掇屋里屋外。
邵二狗路过翠花家门口时,意外发现翠花家的门没有像往常那样,天一见黑就关,看看天色还早,到桃花吐并不着急,脑袋转了转,就快步走到窗下,到底不是正当营生,步履走得就轻,手沾了唾沫,将窗纸捅开,往里愉望,翠花面朝外坐着,摇晃着怀里的孩子,衣襟还不曾扣严,邵二狗心跳加速,直望得两眼发直,喘气声也壮了。翠花听到动静,慌手慌脚地把衣襟掩了,放下孩子,问:“是谁?”
“是我哩,翠花。”
“你在外头做啥。”
“来看你哩。”
“我一个妇道人家,你扒门望户有啥看的。”
“翠花,我知道你想哩,你想男人哩。”邵二狗的语音里多了些哀求的味道。
“死不要脸呀,是狗改不了吃屎,你真是个狗,你家小花比谁都想哩,天天要跟人生娃,你去日你家小花呀。翠花骂得痛快,也知道是骂得重了。”
“我,我,我真的好想哩,还没沾过女人的身子,翠花你可怜可怜我么。”邵二狗哭声带韵地说。
夜晚的风排解不了他的烦躁,灯下的女人能解馋,女人又不肯,听女人骂得是够狠,邵二狗想走,又不甘心,痴立在窗外呆呆地望着。翠花到底心软,可怜他是真心对自己好,缓和了口气,叫:“我知道你难受,可是,你也不能这样没出息,你快走吧,若再不走,别人看见了是啥事呀,等有全看见了,还不是找打呀。”
有全正要出来找邵二狗,恰好撞见他在嫂子家窗下,一把扯住邵二狗的衣襟,将枪掏出来顶在邵二狗的胸前,瞪着眼睛问:“你在这儿干啥?”
邵二狗一阵慌乱,有心辩解,终是无话可说,抬眼见翠花家的门是开着的,说:“我是来嘱咐翠花早关门哩,胡子闹得凶,不关上门,到底心里不踏实。”
有全不理他,揪扯着把他甩到院外面,“咣当”一声将门关死,回屋跟嫂子翠花说话。
屋里比窗外还安静。
翠花点上灯,把头低沉着,心里有月亮抓骚,抓骚得痒酥酥的,翠花说:“外头的骚男人老来,嫂子心里怕哩,就盼着你来给做主支应着,到底是做了胡子的,有你在,胆就壮些。”
有全说:“嫂子,我是你小叔子哩,你别怕,我有空就常来坐。”
说完话,又觉得话不对路,嫂子是自己的嫂子,可嫂子到底是女人,经不起外人说的,怎么可以常来坐?一时尴尬,脸红红的,有心要走,又不知道如何出口这走字,站起来又坐下,反倒心乱如麻了。
一只老鼠吱吱叫着“嗖”地钻出洞来,又“嗖”地钻了回去,把翠花的心也给钻乱了。翠花看了有全一眼又看一眼,翠花说:“你哥是没了,嫂子是女人,让人欺负了也不敢作声哩,你看那老鼠,有了男人,欢喜得吱吱叫,叫得欢哩,连老鼠都知道一家人全和的好。”有全说:“嫂子说笑了,老鼠叫了一下,怎么分得出公母?”
翠花说:“怎么分辨不出?爱叫的就是公老鼠么,它想自己的女人,就叫哩。”说得自己脸色绯红。有全有些坐不住,站起身来,说:“这大夜的天,我也该走了。”
翠花叫:“指望你是个男人哩,给嫂子壮壮胆,就那般不愿意听嫂子说话么?”
有全只好坐下,再听女人说话。翠花抬起脸,眼角就有泪流出,有全看不出女人的泪是从哪儿出来的,竟落得这么快,倒恨起无赖样的邵二狗。
有全说:“明天我去揍他,用枪打断他的腿,看他还敢来。”
翠花说:“有全你说糊涂话,村里的骚男人你都把他们的腿打断吗?”
有全一时怔住,翠花却拉住了他的手,身子软得像团泥般,伏在有全的腿上,嘤嘤地哭起来。
翠花说:“这没有男人的日子可怎么过,谁都可以欺负么,你有枪哩,你是胡子哩,却帮不上你嫂子。”
有全扶住嫂子,一时竟放不下手。外面的夜是黑,屋里的灯火如豆,照射到有全的眼睛里,有全的眼睛里便有火苗一闪一闪的,光亮如灯,闪到了女人。翠花的眼里便闪出有全的影,翠花说:“有全,我这心里老也不托底,你在这里住下,中么?你住下嫂子就什么也不怕哩。”声音细得如蚊,只有有全一个人能听清楚。
“嫂子,你是我的亲嫂子哩。”有全有气无力地辩解说。
翠花小声说:“可嫂子就不是女人了吗,嫂子是你赵家的人哩。”
有什么虫在墙角“嗡嗡”地叫,叫出这夜的风景,叫得河滩上的土给流水冲落了,大丫翻过身,又翻到另一边瞌睡,将如豆的灯火带灭了。
三
这是一大早,祥子拖着伤腿去找来顺,见来顺家的门还拴着,显见着是不在家,便又扭头往回走。虽说祥子的伤不重,可到底是伤着了,心里窝着一股火,尤其他总觉得昨晚的事有些奇巧,就说那封信,说不定真是小拴需要的重要情报,还有那些金条和银元,一直在他心里跳跃着,难得一见的钱财呢,是可以买些粮米,解得饥荒的,想跟来顺商量一下,如果觉得有必要,现在去捉那个李副官,说不定会抓到的,把信截下来,当然不管他应不应,钱财也是要劫的。谁知来顺还没回,想必是这一夜都在外面,没有他的影儿,说是跟小拴出去,真有急事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急事,要跑一夜还不回来。
正边走边琢磨,忽见有全从翠花家走了出来,样子鬼鬼祟祟的,做了贼一般,祥子奇怪,急忙闪在一边,等有全走得近了,“嗖”地从墙角闪了出来。他的突然出现显然使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有全吃了一惊,瞪了半天的眼睛,才说:“你躲在这里干什么?也不出声,要是把我吓死了,可要你赔命呀。”
祥子迎了上去,说:“我还没问你,这么早你跑到翠花嫂子家里干什么,昨晚不是说跟小拴去了么,怎么你没跟小拴去呀?”
有全见祥子问起,样子显得颇是尴尬,讪笑着说:“我没去的,你、你这么早就出来了呀?我以为这么早不会有人哩。”说完才觉出这话是走了嘴,从嫂子家出来是怕人看见的,更觉得尴尬,一时间脸红得像大萝卜后边要说的话也咽了回去。
祥子奇怪,追问缘由,问:“这一大早的,你不老实地在家待着,怎么会躲到嫂子家,是不是有见不得人的思想了,真是让人奇怪了。”
有全见瞒不过,说:“还不是邵二狗,扒门望户的,让我嫂子不高兴哩,我、我、我这一大早是想看嫂子家的门是否严实,要找来和哥帮着给打个新门的。”却不肯说晚上在翠花家住下的情节。
祥子故意逗他:“你信不过翠花嫂子,起早过来看是否给别人留着门哩。”
有全心里藏着鬼,却只往别人身上推不是,说:我怎么会信不过嫂子,只是信不过邵祥子叹口气,说:“咱二狗叔就那个德性,那么大岁数,没个女人,闻到女人味可不是猫见了腥,有啥法子呢?倒让翠花嫂子心里不干净哩。”
有全说:“可不是,若换成别人,我非揍他一顿不可。”
正说着话,小拴跟来顺远远地走了过来,两人脸色发白,眼神发锈,显见着是一夜未睡,精神显得并不是太好。见了有全,小拴就问:“你那边怎么样了?怎么不见二狗叔?”登时把有全问得作声不得。
小拴就埋怨:“原以为你办事稳当,才把桃花吐安排给你,是不是误了事?”
有全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来顺看出端倪,说:“有全你也真是,果真就误了事,空让小拴我们俩守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