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田在一边表情严肃,装做没听见,却不敢有半声言语,他是给这个独生子整治得怕了。小亮知道爹服了软,心里安定不少,一心扑在帮着祥子、来顺料理丧事上,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广田这回也显得格外卖力气,不论哪个环节,他都要帮着过问一下的,就像他是村中真正的主人,有了主要的事,比如花钱买东西,请人等,就跟广贤、祥子娘和来顺等商量。村里人都客客气气,推动丧事平安无事地一步步进行着,这对广田来说,是格外的荣耀,他终于又找回自己在村里人心中的位置,虽然张罗丧事有许多堵心事,支派后生们干这样的活,干得不地道,还得重来,好在女人和小亮不跟他闹了,其他的事都是小事,广田稳得住,一件件的事也就都解开了,就像一棵大树,根扎在那儿了,多大的风也难以撼动它,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村子里的头面人物么,按响亮的规程,也给满屯一一地办下了,事情就越办越顺利,连小麻烦也没有了,却忽视了老刘头跟大黑山的联系。
消息是张寡妇传过来的,大黑山的胡子要在祥子、来顺给爹下葬那天,报杀黑喇嘛的仇,张寡妇还留下偈语,偈语如谜,是传话人口述过来的,大概是:有客西来,至东而止,刀不卷刃,地不流血。
经广贤的解释,好像是说胡子们来了,到这儿就停住了,最终并不一定会杀人,但胡子们来了怎么会不杀人?他们是胡子哩,这让整个邵家沟又由平静掀起了波澜,人们的心再一次被恐惧笼罩了,人们摸摸脑袋,感觉出不是做梦,天哪,邵家沟又要遭洗劫了,提起大黑山的胡子,人们脑海里总能闪现出邵老狗的头,还有疯疯颠颠的小花,人们感到了邵家沟末日的来临。尤其以往胡子们什么时候来没有准消息,这回是定下日子的,这份恐惧就更给以时效性,让人的心脏跟着时间颤跳,胆小的已跑回家里,关紧了门窗,邵小花也听说了,小花不怕,笑嘻嘻地说:“来呀,胡子们来呀,我给他们生娃。”
广田的腿肚子也转了筋,他是勉强支架着,说:“要不祥子、来顺你们躲一躲,家里有我和你娘支应着。”
祥子说;“不中,你以为胡子这次来,我们躲出去他们就罢手了吗?还不得祸害村里人?”广田说:“那你说咋整?”
娇娘的嘴角显出一丝冷笑,她把头转到天上,一只麻雀愉快地飞过,留下了吱吱的叫声。祥子说:“不咋整,我们也有枪。”
广贤说:“可大黑山的胡子百多号人哩,你们才几把枪?”
祥子说:“李大眼睛也只有一条命,咱豁出去,一把枪也就够了。”
来顺说:“是这话,我也不怕。”
后生们都不怕事,也都表了态,连邵二狗的话都很硬气,说:“我的土枪也不是烧火棍,打不死人也能打下两个鸟毛的。”
邵家沟枪没多少,但棍棒和斧子是有的,村里人给几个后生弄得也都有些不冷静,把家什准备出来了,连广贤也准备了一把菜刀,以备不时之需,要跟胡子们决一死战。满库在走过几个磨磨圈后,终于说话了:“要不,打发人去找找玉娴,好歹她那儿有枪哩,这些菜刀、斧子顶啥用?”一句提醒了众人,可是打发谁去找呢?祥子、来顺、有全对于家洼的门路熟,但他们要照应家里的事,要是走了,万一胡子们提前来了咋办?
满库说:“要不我去,我是玉娴他爹。”
众人正商量,娇娘说:“我去。”
祥子说:“可你不认识玉娴。”
娇娘说:“当初找黑喇嘛时,也不认得他,我不还是去了?”
众人见她态度坚决,也都点了头,祥子娘却有些舍不得,叫:“闺女,你可多当心呀。”
娇娘就笑了,说:“娘,你放心,于家洼的路我熟。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祥子一眼。”
广田又叮嘱:“你可得早去早回呀,邵家沟这百多条人命可都在你身上哩。”
娇娘走了,是骑着大青驴去的。
并没见少几个人,但办丧事的人好像少了不少,祥子立在街上,街上显得有些冷清,忽然刮过一股旋风,是很爽人的秋风形成的,风中卷起不少树叶和尘土,迅疾地在街上跑荡,小唤、大扁、丑丫,还有翠花家的两个孩子正在街上玩,看见了旋风,就追了过去,孩子们喊:“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的腿……”
祥子心里说,该割秋了,是该把镰刀准备出来了。
十
日月过得是快,眨眼睛的工夫,响亮已经死了七天,满屯也死了三天,当然,乡村人计算日子是不按钟表的,说是三天,其实是一个晚上,一个白天和两个不到头的白天,细算起来,也就一天半左右。但就是三天了。一切仍顺利地进行着,顺利得让人觉得不正常,而且人们一直没忘记张寡妇传过来的话,但不管咋说,事是要办的。身强体壮的后生们由广贤指挥着挖好了坟墓,翠花指挥女人们张罗做饭,管账的交了账,满金、满银果然仔细,每个人随了多少礼,记得分毫不差,两家丧事合成一家办,的确省了不少事,送葬的人谁打头,谁在后,广田也都安排仔细了,单等吃完早饭,往墓地抬人。
祥子一边忙碌,一边心里有着隐隐的不安,当然还有痛,这份不安其实别人也都清楚,送葬的时辰越近,凶险越近,痛的是爹死的不值,竟然是做贼死的,而且死在女人手里,他对来和媳妇多多少少有些责怪,但这会子责怪又顶什么用呢?祥子又惦记起娇娘,不知道她到了于家洼没有,到了那儿跟玉娴又说得怎么样了,于家洼的人会不会来呢?
开了早饭,饭菜上满了所有的桌子,人们围上去吃,大口小口地嚼着。饭菜并不精细,但总比平日里人们吃的要强,而且众人凑到一起吃,就显得格外热闹。邵家沟除了出不了屋的,差不多都来了,刘老太太出来了,只有老刘头待在家里,他是不屑与后生们打交道的,当然他来与不来,也没人把他当回事。来的人每个人都分派了职责,因此,每个人吃饭其实是在吃自己的职责,吃完了,是要按要求认真做的。
祥子、来顺也随着大伙吃了饭,早晨的太阳照出来,照到每一张吃得流汗的脸上,光灿灿的。时间一分一秒接近广贤定好的时辰,那是一根广贤插在空地上的草棍,草棍的影子走到事先划好的线时,就是起棺的时辰,一点也马虎不得,担心有孩子破坏,是安排邵二狗看着的,邵二狗格外精心,他还拿了土枪,小唤等几个孩子没等接近,就被他赶到一边去了。
在阳光显得很灿烂的时候,到了起棺的时辰,随着广贤破锣一样地喊:“起灵了。”送葬的队伍三磕两拜的,出了家门。两口上好的棺木,陈满堂、满斗是无法比拟的,这让满斗的女人哭得比别人声音都大。门外街上站着许多人,白花花的送葬队伍哭声一片。与以往不同的,这次送葬的队伍中,有四个是拿枪的,祥子、来顺、有全和邵二狗,他们的枪里都压满了子弹,小亮等后生们也都把斧子、菜刀等掖在腰里。
祥子、来顺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广贤走在队伍的侧面,什么时候快走,什么时候慢走,什么时候磕头,都由他安排着。祥子娘早哭成泪人,本来是不打算叫她到坟上去的,说这回不比往常,说不定大黑山的胡子真的会来,可她不干,说他爹都死了,我还怕什么胡子?谁也拦不住,就由翠花扶着,裹在队伍中央。抬棺的人们最怕磕头了,一磕头广贤就喊停或慢走,而一停住脚,肩上的杠子把肩膀压得生痛,尤其最怕的是来和媳妇,她要是一哭下去,就会瘫在地上,半天拉不起来,人们都知道来和媳妇强悍,从没见她这么哭过,想必是这回死的是公爹,满屯又是她打死的,这两个人都与她有关,心里过意不去吧,哭得实心实意的。
后边的小香和来旺家的秀子哭得最动听,小香的哭是唱出来的,她哭:“我的叔呀,你们怎么就死了呢,扔下侄媳妇没人管呀。”
小香的男人在一边直捅她,低声说:“怎么没人管,我不一直管你么。小香不理,仍然这样哭。”
秀子哭的是我的叔呀,你睁开眼睛看看吧,大伙都来送葬哩,连朝向媳妇也来了哩。人们就看朝向媳妇,果然跟在秀子后边,这女人很少出家门,给满斗等送葬,她都没出来,没想到这回居然也出来了,而且跟着哭丧,人们解不出。她刚进邵家沟时,人们为她的美艳吸引,这会子见到,还是那么美,连哭时都与众不同,果然是美丽到极致,秀子知道人们看她,更是看朝向媳妇,就又哭:“朝向媳妇那么好看的人,也给你们哭丧呀,叔你们走得光堂呀,走得有脸面呀。”
她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像是在扯皮比谁哭得有水平,把人们的目光都吸引住了。这哭声来顺听见了,他晓得朝向媳妇为啥而来,心中的感动是不消说的,想着真的难为女人了,当然来顺也哭了,但他哭得格外冷静,他和祥子一样,一边走,一边警惕地看着四周的动静,不敢让泪糊住眼睛。
这一天的阳光格外好,送葬的人们走出了村子,田野里,秋色景致怡人,高梁红了尖,谷子挂了穗,今年雨水好,是多少年没有的丰收景象,再熬过些没嚼谷的日子,就能吃到新粮。
并没有胡子出现,这让祥子的心稍稍安定了些,可越是这样,越惦记起娇娘来,她怎么还不回,按说早该回来了,不会在路上出事吧?
就到了墓地,祥子、来顺按风俗做了一切应该做的仪式,人们一路上哭着过来,都显得有些累,又是跪的又是起的,广贤把人折腾够呛,那些抬棺木的把棺材放进挖好的墓里,这才落得歇一歇,都累得坐在山坡上,一边看着别人忙,一边擦汗。祥子、来顺分别给爹的棺木上抓了第一把土,接着众人你一铁铣我一铁铣的,就把坟填上了,坟堆敛起来,形成一个园园的顶尖,上面压上一块纸,广贤找来三块平板些的石头,两块竖放,一块放在两块的顶上,中间形成一个小门洞,这是坟的门口,是需要懂这个的人摆出方向的,就像人们盖房子设大门一样,方向、高低都有讲究,一点也马虎不得,鬼魂出来时都是从这里走的,而且日后人们烧纸,也都是烧到这里,出了门口把钱拿回去,这样死者才能收到。
一切都还顺利,除了祥子娘哭得晕了过去,来和媳妇哭得抽搐了,别人都正常,按照程序,再摆上果盘,把带来的纸活烧了,洒些酒水,人们再给死者叩最后一个响头,整个仪式也就结束了。太阳真的很好,一丝风也没有,这说明老天还是照应的,若再出现什么事情,就真是画蛇添足了,人们也都长舒了一口气,心里说,张寡妇传来的消息并不可靠,她离开邵家沟,白狐可能嫌路远,没有跟去哩,因此,这仙家就失准了。
然而,就在人们打点完一切,准备下山回家的时候,四外撒目的邵二狗突然发现了大黑山的胡子,祥子、来顺等人也接着发现了,并且祥子认出,领头的正是李大眼睛,大黑山差不多是倾山而出,来的胡子足有七八十人,有的骑着马,有的是拽着马尾巴一路跑来的,想必是马不够用,走到现在才到,但毕竟是到了,看这阵势,胡子们是报着血洗邵家沟的决心来的,人心又一次缩紧。邵二狗哆哆嗦嗦地端起枪,他看一眼旁边的祥子,祥子没什么表情,眯着眼睛,冷冷地望着愈来愈近的胡子们。再看来顺,他发现来顺原本木讷的脸这会子显得格外激动,眼睛亮亮的,闪着耀人的光。有全的脸也很镇静,仿佛胡子们来与不来与他无关,但邵二狗发现,有全已把枪握在手里。
李大眼睛一行越来越近了,李大眼睛端坐在马上,手里端枪,后边跟着他的喽哕们,可以想见,他的机枪一定是大张着的,他的愤怒也是可以想见的。大黑山毕竟不是邵家沟,连于家洼也不是,这里是藏着上百号人的绺子,虽然这些人比起拥有千多号人的大绺子简直不值一提,但大黑山在辽西地界毕竟是有一号的,却让邵家沟的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地折腾了两个来回,尤其是后一次,还杀了他们大当家的,但那毕竟是他的亲叔,这事如果传扬出去,大黑山的面子算是丢尽了,处理不好,以后在江湖上将无法立足。
对付这两个小畜牲,李大眼睛有充足的把握,他不信他们能飞到天上去,就是真的飞到天上,他也会想方设法把他们捉回来,更不相信除了留下少量看山护寨的,来了八十多人的胡子队会对付不了两个初生的牛犊,他要让外人看看,大黑山不是好惹的。他叫:“祥子、来顺,你们两个兔崽子,爷爷取你们命来了。”
听着李大眼睛的叫嚣,祥子什么也没说,他的嘴角依然挂着冷冷的笑,但他的枪拴已经打开。来顺却向朝向媳妇身边靠了靠,他感到太阳真的很足,照在身上真的很温暧。后生们也都捏紧了家什,广田来前什么也没准备,他把一把铁铣捏在手里,其他工具也都有了主,满库在摸起一块石头之余,心里已无数遍地呼唤着:“玉娴,玉娴呀,你快点来呀,爹这心里顶不住了呀。”
谁都不会否认,大黑山的胡子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众人的,尤其不会放过祥子和来顺,人们似乎闻到了空气中飘荡着的浓重的血腥味。趁这个工夫,广贤以最快的速度起了一卦,他把卦划在地上,是用手指头划的,那些长长短短的杠杠非常清晰,他知道,这里面隐藏着今日所有的杀机,还有张寡妇传过来的偈语,只是他解得并不十分清楚。他起的是《风地观》之《天地否》,但他没带书,他说不出卦的具体含义,只是把卦细心地在心里记下了,他对自己说,若能够活着回去,再把这卦好好解一下吧。
邵小花过来,围着地上的道道转了两圈,她说:“咦……咦……”
低下头细看,广贤小声说:“你看明白了吗?”
小花说:“你划的不像是胡子哩,你是划男人女人做小孩么?”用手指着长杠杠,说:“这是男人。”又指着两根短杠杠,说:“这是女人。”又说:“你看,长杠是在短杠的上面,他们是抱在一起哩。”
广贤细看,他愣住了,小花指的长杠确实是代表阳,短杠代表阴,而阴阳也就是男女的性别特征,《观》卦的形状,真的阳上阴下,男女合和之像,男女合和,并非打斗,真的会那般如愿么?看胡子们的架势,又怎么能够?广贤有些困惑了,他很郑重地点点头,对小花说:“你真聪明,你说对了。”
胡子们已到了跟前,祥子的枪没有响,后生们一直在听着他的枪声,那是战斗的信号,但信号没打起来,他们也就暂时没动,大黑山的胡子也没有动,对付这些人,他们有充足的把握,如果说路上还跑得焦急,但现在,他们一点也不急。当然,也不是祥子不想开枪打,是娘按住了他的手,娘意外地没有哭,虽然她的眼睛因哭满屯还肿着,但这会子却一滴泪也没有,娘显得很冷静,她用低低的声音说:“娘不想因为你连累全村的人,你是邵家的种,这些人可都是给你爹送葬的哩。”
祥子点点头,说:“我知道娘,我知道该怎么做,我这儿的枪一响,山上就会变成血海,这里的人只怕没有一个能活命了。”
娘摸了摸祥子的头,说:“你是我的儿。”
李大眼睛跳下马,他的枪拴果然大张着,脸沉得像水,那双大眼睛睁得格外大,定在了同样张着枪拴,持枪相对的祥子脸上,一边的来顺轻轻抱了女人的腰一下,接着,他把女人藏到了身后,这动作,有点像接亲的那一次,但又不是,这一次,来顺显得格外镇静,他手里是拿着枪的,他似乎听到一粒粒黄亮亮的子弹正在枪膛里跳跃,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爽心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