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顺是把女人惦记在心上了,心里是有一把刻刀的,每思想一回,便刻下一个记痕。村头的溪水一刻不歇,伸展出许多绵绵密密的深情,卷走了树叶,卷走了泥沙,也卷走了岁月,只是对女人丰胰的想像卷不走,对女人的惦记扔不下,便往山上去,想找祥子商量一下,出去敲弄一把,日子过得艰难呢!
老刘头扛着土枪,不阴不阳地望着来顺,脸上的笑意是写满了的,见来顺手里提着枪走路,就把自己的土枪从肩上取下来,顺在手里,老刘头打量一下来顺,说:“你是把黑喇嘛杀了吗,还有祥子、有全?”
来顺答:“是哩,只是赶巧儿罢了,哪里真的是杀人。”
老刘头说:“这话我理解,杀得好哩,他作孽多哩。把手中的枪掂了掂,枪口上沾了些土,他伸手擦了,那枪筒就显得更亮。”
老刘头说:“来顺,你是要上山吗?”
来顺答:“是哩。”
两人便往山上走,老刘头的土枪到底是长了些,长如烟斗,却抽吸不到嘴里,把太阳做了烟丝,扛在肩上,把屁股便做了嘴,却吸不进阳光样透亮的烟丝,哪里就真做了烟?嘴里却有烟样的气冒出,来顺瞅见了,心里说,老刘头的嘴就是屁股哩,看着好笑。
老刘头又问:“来顺,是你用枪打死的黑喇嘛?”把眼睛盯紧来顺。来顺的脸上有个小小的人脑袋,黑黑的,是黑喇嘛的头,阴沉沉的,望着老刘头。
一只螳螂把苍蝇抓住,举着大刀样的爪,闪电样地抓在苍蝇的头上,苍蝇的头便扭了扭,哪里挣得出?给螳螂下了死手,不费力地切下头来。
“来顺,你是杀了黑喇嘛,你的枪打得准哩。”来顺正看得入神,给老刘头问得打个激灵,说话有些结巴:“没,我没……”
老刘头便看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来顺的脸,来顺的脸上有个小小的人脑袋,黑黑的,像一块黑木炭,却是黑喇嘛黑大的头。“你用枪杀了他?”老刘头继续问。
来顺多了心,反问:“他是你亲戚么,这么关心他?”
“他是该死哩。”老刘头把眼睛盯向远处,远处的草丛给风吹动,晃晃悠悠,草丛里是有野兔的,眯着眼愉看外面的人,外面的人只顾说话,不晓得草丛中的动物。老刘头却举起枪,枪里的火药压得实,这一打响,声音是会传出很远的,他颠三倒四地,又把枪倒举到前面,枪口朝了后边,前面没有猎物,草丛中的猎物看不到,眼睛却不肯离开草丛。
来顺看着好笑,提醒说:“枪拿倒了呢,别再打了自己的裤裆。”
“哦。”老刘头转过脑袋,把眼睛眯成纸绳,乜斜了来顺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来顺的枪打得准呢。”
来顺听不出弦外有音,咧开嘴巴,昂了昂脑袋,说:“这没啥,到底是祥子的枪快呢。”
一只乌鸦“哇哇”叫着飞过,老刘头手忙脚乱地掉过枪口,枪指向天空,乌鸦已经飞远,老刘头犯了死心眼,举着枪傻等,天空到底是天空,有云彩飘过了,有树叶给风刮着飞过了,却不肯有鸟飞过来,手已累得发麻,颤抖得像有小鼠在心里抓咬着,抓咬得并不痛的,却让人难受,老刘头再也支撑不住,眼睛给风吹得热泪汪汪,把举着的手缓缓放下,却有两只乌鸦正“哇哇”叫着飞过来,老刘头紧忙再举起枪,到底是来顺的手快,在手掌上唾一口,搓搓手,把枪在裤腿上蹭一下,扳机“咔嗒”一声响,子弹便上了膛,一甩手,啪。一只乌鸦便成了断线的风筝,随着飘落的还有几根黑黑的羽毛,恰好落到老刘头的脚边。
老刘头把乌鸦拾了,看一眼又看一眼,歪过脑袋,把眼睛笑成线,说:“来顺的枪打得准哩。”索性把土枪放在一边,说:“这枪不顶事,哪比得上来顺的快枪,举得顺溜。”
说得来顺一阵得意,把对老刘头织了好久的戒备心的网就松开了,要卖弄枪的好,故意做出不经意的样子递给老刘头,说:“你试试,我的枪,比你的打得准哩。”
老刘头笑吟吟地接了,举在手里左右看看,又翻过来看看,掂了掂了分量,就抬眼看天空,来顺便也看,果然有鸟飞过,是一只喜鹊,飞得不紧不慢,来顺便扭过头再看老刘头,眼睛突然定住了——老刘头的枪口正指着他,枪身的烤蓝在阳光下闪人的眼睛,老刘头说:“来顺,你的枪打得准哩,连我表弟黑喇嘛的头都能打破。脸上笑吟吟地,声音里带着冰碴,冷森森地,冰得来顺心尖上发颤。”
“你,你……”来顺惊慌起来,老刘头嘿嘿冷笑,把枪往前举了举,阴阳怪气地说:“来顺的枪打得准哩,能打死黑喇嘛,也能打死黑乌鸦。”
老刘头把枪顶在来顺的头上,打开扳机,阴阴地说:“我家朝向媳妇长得俊哩,朝向在地下冷清,叫你伴他去地下等着女人哩。”手指头扣了扣,又松回去,来顺就在这一扣一松间死过去再活过来。
一条狗突然蹿出来,老刘头一愣神,举枪的手给人打了一下,来顺头往后仰,腿往前伸,舞蹈样翻过身去,脚却扬起老高,“砰”地一脚踏在老刘头的胸口上,老刘头登时倒地,抢摔出去老远。邵二狗举着镰刀,作势要打,脸却吓得煞白,直瞪瞪地望着老刘头。大黑识趣,跑到一边把枪叼过来,来顺接了,枪口指正爬起来的老刘头。
天地就沉静了,沉静得一根草叶落到地上,邵二狗听到了“吧哒”一声,就看到了老刘头的土枪,静静地躺在一边,绊了大黑的脚,大黑抬起一条腿要尿,邵二狗麻溜过去,把土枪紧紧地拾在手里。
经过短暂的慌乱后,老刘头索性闭上眼睛,等着听那一声要命的枪响,来顺的枪不曾响,只是稳稳地在手里端着,指正他的脑袋,听风“嗖嗖”地走,听鸟欢快地飞。老刘头是等得急了,怯怯地睁开眼睛,咬咬牙,把眼睛瞪得血红,喊叫:“来顺,你的枪打得准哩,就一枪要我的命,别磨蹭,开枪吧。”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来顺把自己立成佛像,一动也不动,眼睛里装进了两把锥子,透过老刘头的眼睛,扎着他的心,枪却还是没响。邵二狗慢慢地举起枪,悄悄地立在老刘头的身后,颤抖着把枪口对正老刘头的后脑骨,闭起一只眼睛,细细地瞄。来顺没说话,来顺把眼睛望向邵二狗,那眼睛叫他把枪口移开。
时间做了短腿狗,“嗖嗖”地奔跑着,老刘头的胆气正一点点地崩溃,老刘头把最后的一点胆气提到嗓门,哼叫:“来顺你不敢开枪哩,你还想着朝向的女人哩。说完话,眼睛又闭上了。大黑看不出几个人做啥,跑到老刘头跟前,扯他的衣襟,老刘头便随着狗的扯拽,浑身抖起来,身子越抖越均匀,像女人在碾道房里筛面。”
“来顺……”老刘头又叫一声,后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来顺说:“你也怕死,却不如你表弟黑喇嘛英雄,连你儿子朝向也不如哩。”
“不。”老刘头说:“我本来就土埋半截子哩。”
来顺说:“那你睁开眼睛。”
老刘头哆哆嗦嗦睁开眼睛,尖锐的枪声呼啸着把空气撕开个口子,惊心动魄地响了,老刘头猛地觉得头皮掠过一丝凉气,有一撮头发掉下来,老刘头便做了狗屎,瘫在地上。瘫软的还有邵二狗,幸好有老刘头的枪,支撑住了将倒下的身子。
五
老刘头消停了不少,连续几日见不到他的影,没有土枪壮胆,山是不肯上了,连村头街尾也懒得走动,倒便宜了邵二狗,把土枪当成自家的宝贝,稀罕得天天扛在肩上各处转。朝向媳妇的眼睛随着老刘头阴沉的心思转,见他常趴在窗台前,对着外面发神经,有时还狠狠地唾骂几句,却不晓得在骂谁。刘老太太再不敢怪怨朝向媳妇,每日里赔着小心,对老刘头毕恭毕敬的,她踮着小脚在院里走来颠去,借了喂猪喂鸡的因由尽量躲闪着老刘头,心里狐疑,却不敢过问那把土枪怎么到了邵二狗的手,邵二狗可是胡子哩。
“你爹是装着心事哩?”老刘太太跟朝向媳妇透话。
朝向媳妇看不出,只是闻到老刘头肚里屎尿的臊气,正一股股地冒出来,光艳漂亮的女人闻不得,就说:“我出去打听,看看外面到底是啥光景。”
“嗯。”刘老太太答应得爽朗。
女人就出了家门,抬眼见来顺正走过来,低沉着头,不知道在惦记着谁家的闺女。朝向媳妇伸手拦住,喜眉喜眼地说:“来顺,正要找你哩!”
来顺更是喜上眉梢,问:“是有事催的么?”
朝向媳妇说:“也没啥事,是让你们几个胡子吓着哩。”
来顺心里明白,却不肯说出口,笑嘻嘻地说:“哪里就做了胡子,却不曾把谁家光艳艳的媳妇抢去。”
朝向媳妇说:“说不定心里抢了多少回哩,干了坏事,不说出来,谁肯知道。”
来顺故作神秘,笑着说:“就你知道,要你晚上出来,你可敢出来,是有坏事说给你哩。”
女人好看地扭扭腰身,说:“谁个怕了你,当你是鬼呀。作势要打,来顺已一溜烟地跑远了。”
就到了夜晚,朝向媳妇心里揣着事,匆匆地把饭菜做了,给老刘头多盛些,又送上一壶酒,老刘头的脸上有了喜色,一碗饭吃完,叭哒叭哒嘴,酒也就灌进肚里,女人又递过来一壶,把自己碗里的饭拨过去一半,看着老刘头又咽下去了,这才心安,眼见刘老太太早早地歇,老刘头有酒拱着,酣声响起,这才轻手轻脚,闪出屋院,刚把大门打开一条缝,就见来顺鬼鬼祟祟地躲在一边,见了女人,冲她努嘴。朝向媳妇悄声说:“都歪着哩,你真的做了鬼,有啥做鬼的事哩。悄手悄脚走出门,随手又把门带上了。”
来顺诡笑着,从身后掏出一根烧熟的玉米,说:“这些日子没粮吃,怕你肚子瘪,寻点填食哩,可别给人看见。”
朝向媳妇接了,戏笑说:“来顺不单做胡子,也做贼哩,这玉米我不敢吃,怕有贼腥味,给你吃吧,吃饱了好有精神去愉去抢。”将玉米递回来,来顺不接,推拒中摸到了女人的手,摸到了却不肯放开,当成热玉米在手里握着,两人顿时没了言语。
就把女人的手当成玉米,只是比小猫还柔软,还娇嫩,抚在来顺鞋草垫子样粗硬的手上,细细软软的,把女人抚摸得柔情流溢。女人推拒不得,就由他握着,感受着男人火一样的热力,直烘烤得浑身酥软,就要化成泥了,就要瘫在地上,只觉得来顺是千般的好了。
这时月芽初升,只是升得还不齐整,并没把夜晚的天地耀亮,来顺看不出女人的脸色,心里的小狗“汪汪”吠叫,有许多话堵在嘴边,咕嘟咕嘟地,就要冒出来,又给他压回到肚里去,让女人急促的气喘熏得忘记了自己是来顺,一双手就钳住女人的腰,嘴巴就做了猪拱,拱上女人的唇。女人急急挣扎,如何挣扎得动,慌乱地喊:“来顺,来顺,要死的来顺。”
到底不敢大声,不是女人悦意,是来顺用强哩,就半依了来顺,软在他的胸上,正自昏厥,忽听刘老太太喊叫:“朝向媳妇,把大门关了,别招惹了胡子哩。”
女人急忙把来顺推开,也不言语,也不看来顺,转身回院,把来顺关在门外。
来顺伫立了许久,心中有了许多的怅惘,连续几天提不起精神,再不思量做胡子的事,一个人到李家窝铺老姚家喝酒,刚到村口,正碰上二妞,二妞也看见来顺,就在跟前站住,二妞问:“你是来喝酒,还是来看我?”眼神幽幽地,望得来顺心里有兔子踏他。来顺说:“说是喝酒,其实就是来看看你。”
二妞怪怨地瞪他一眼,说:“就你嘴甜,指不定看上哪个女人,却来作贱我。”
正要再说话,忽听村里传来隐隐的哭声,有男人的,有女人的,哭得伤心,二妞说:“老李家也够可怜的。”
来顺问:“是出事了么?”
二妞说:“可不,李家老大活蹦乱跳的一个人,眼见着早晨出门,中午却抬回个死尸,这些日子你老也不来,我这心里闷得慌,这才出来散心,这人死得脆呢,说不准啥时候就没了命。”
来顺说:“可不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走得这么快。”
二妞说:“还不是日本人,说杀就给杀了。”
听得来顺默默无语,心里空落落的,喝酒的兴趣全无,又跟二妞闲唠几句,无精打采地回到邵家沟。
六
来顺爹张响亮病了,每日里佝偻着腰,咳咳地喘,黄乎乎的浓痰一口一口地吐出来。来顺的心每日揪着,给爹买了几服汤药,吃了病也不见好,来顺心里着急,就想起广贤。广贤思谋了许久,又在纸上点点划划,划出许多黑疙瘩,还有些叉叉道道,来顺看不懂,等着广贤解释。广贤仔细看过了,又找出一本书逐页地翻,终于翻到一页停住,看完后竟大叫一声,张倒地炕上。来顺骇绝,急忙扶起广贤,问:“到底是咋的了?”
广贤颤抖着手,指着书中的字说:“这,这,你看这……”
来顺不识字,只看见一片黑蝌蚪,再看,竟黑成一片,正在河里爬。广贤的手指得更坚定,说:“你看这书上写着的,你爹没寿了,可怜响亮兄弟,恐怕要不久于人世了。”
来顺吓慌了,晃着广贤的肩膀说:“伯你说的是真的吗?”
广贤拿开来顺的手,说:“来顺你也不用着急,我给你找找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翻着书看了许久,忽然一拍大腿,说:“这可不是我忘记了,你爹平日里吹吹打打的,帮助人喜兴,这是修好,是可以买寿的哩。”
来顺听得一片茫然,广贤凑近来顺,把操作的方法说了一遍,压低声音说:“这事你不能让别人知道,给人冲撞了,寿就借不来了,你没听说诸葛亮五丈原借寿吗,还不是给人冲撞了,没能借到?切记切记。”
来顺就记下了。
这一晚,邵家沟晚睡的人们发现村口十字路旁,亮起一团火光,那火光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不一会就熄灭了,除了大黑跑了一趟,没有人出来看,人们心里恐惧着,这狐仙是到村口了,就人人心里装着小鬼,突突突地跳个不住。烧完纸人的来顺心里却亮堂不少,花了钱的,小鬼还不放过爹?有钱能使鬼推磨么,回来后经过朝向家,往院子里面深深地望一眼,女人屋里的灯没点亮,老刘头屋里的灯忽闪一下又灭了。来顺张望良久,才恋恋不舍地回家。
眼见着是秋天了,翠花惦记着地里的庄稼,脚步走得轻快,不一会就到了山上,远远地望见有才的坟,四周长满杂草,就紧走两步,在坟堆边立住,一只鸟飞过了,打个旋飞走,留下两声难听的叫声,翠花望了一望,见满屯正从地边过来,衣服底下鼓鼓囊囊的,见了翠花,躲躲闪闪的,转到另一边去。在有才坟边立够多时,正要转身去地里,忽听身后有脚步声,来和媳妇手拎一截玉米秸,气冲冲地过来,见了翠花,晃了晃手中的玉米秸,气愤地骂:“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啃地里的嫩玉米吃,是祸害人哩。”
翠花心里“咯噔”一下子,想起满屯,急急往自家地里赶,来和媳妇也跟了来。地里的庄稼叶子已经见黄,走到近前,果见垄边有歪歪斜斜的脚印,翠花顺着脚印去望,几株玉米秸上只剰下张开的玉米皮,再一细看,连接玉米秸的根部,冒出一丝丝的白浆,竟是新掰下来的,一下子已是心知肚明,却不肯说出来。
来和媳妇愤愤不平,骂:“这人是缺德到家了,愉我家的也就算了,连翠花你孤儿寡母的也愉,翠花,咱回村去骂他祖宗八辈,愉吃人家的玉米穗要让胡子给杀了,女人给胡子日死哩。”
翠花说:“也是没粮吃,一个村住着,哪里骂得出口。”
来和媳妇撇撇嘴:“他却吃得出口,咱还不是吃糠过来的,哪里就有了粮,也没上别人家地里作损,看咱女人好欺负,就顶给他们看。”
来和媳妇果然在村里一通好骂,满屯听见了,邵二狗也听见了。朝向媳妇没见着来顺,自己是吃了来顺给的玉米,心里惭愧着,思想着来顺给人骂,就要见来顺,知会他再不要做这勾当,可不吃别人的骂。
老刘头见朝向媳妇还在门口望,咬牙切齿地说:“来和媳妇还在骂么,满屯这贼,做死也改不了贼性。”本是要骂来顺的,又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朝向媳妇胡乱应着,把心事紧掖了掖,生怕露出个角来。老刘头的眼睛就做了针,往女人身上透气的地方扎,扎得女人一阵慌乱,讪讪了两句,急急返回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