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刚一进院,就听屋里有说话声是大吃回来了吗?还带了人来。声音传出,却不见有人接出屋。王大吃却答娘,是我哩,带朋友来看你。说着话,不住给祥子、来顺丢眼色。两人纳闷,却也忍住好奇,进得屋里,这才看出,一铺土炕上盘坐着瞎眼老太太,头发早白了,干痩得像个幼儿,又满面皱纹,真的有七八十岁的年纪,又像是在土里埋过,再扒出来的,双手不住地抖着,说来客人了,我也不能下地照看,你看我,他爹死得早,他哥又给狼咬去,只有大吃还孝顺,没把我放进山沟里先埋了哩。说着唏嘘着抹眼泪。祥子、来顺早忘了来时的恼怒,心底陡然生出许多怜悯。
王大吃又给来顺丢眼色,说娘,不劳你费心,我朋友也不久待的,我们还有点事。伸手把来顺拉出屋,小声叮嘱说:“爷,求求你,不要跟我娘提我做的事,娘会生气哩,我这就把你的钱还你,分文没动哩。”
六
从墙角拎出钱搭子,递到来顺手里,来顺掂了掂,伸手入内,掏出两吊小钱,递了过去。王大吃千恩万谢,把两人送到沟口。
取回工钱的来顺见到爹时,天已经黑透了,将钱搭子递过去,响亮一串串地摆弄,左数右数,总是少五串,是半个月的工钱哩,问来顺,来顺只说半路丢了,爹不信,满脸狐疑,把来顺的衣服翻一遍再翻一遍,并不见有半串钱,又怀疑是胡花了,想着晚上也没有花钱的地。可响亮到底是爹,还是踏了来顺几脚,唬着脸说:“你哥过日子紧巴,有正用的,你可不能昧他的钱。”
来顺也不争辩,回屋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来顺愉愉地从院墙的石缝里拿出三串钱,一股烟地跑出家门。
来顺沉迷于酒中已有些日子,他是替女人喝酒,迷醉中是可以多想想朝向媳妇的,想什么样的可耻事也不脸红。只是相思是个钻心的虫子,想得越多,越会把人噬咬成一层空皮,每咬一口,他便痛楚一回。好女人都让傻子给占了,来顺一遍遍地对自己说。
有了这种思想的来顺愈发馋酒,手中有了私房钱,便拿出来去镇上,走进姚家酒馆。平时都是喝散酒的,到酒馆来顺还是初次,觉得什么都新鲜,手脚没地方放,酒馆的丫头先端来一杯清茶,拿黑抹布擦了桌子,就将茶摆在来顺跟前,来顺品一口,口用得大了,水又热,呛得噗地一口喷出来。端茶的丫头“嗤”地笑了,看着来顺手忙脚乱的模样,笑出了声。来顺有些窘,咳嗽了一声,稳住心神,故意装得没事的样子,认真盯看丫头。
丫头又吟吟送来一声甜笑,说我认得你,让警察当胡子抓起来的就是你,原来你不是,我那时就知道你不是。
来顺说:“那次你是看见了吗,你在哪儿了?”
丫头说:“你买盐我也在买,只是你没注意我哩,我先也没注意你,可你给人抓了,我就一直看着你。对了,你前几天还来买酒哩。”
来顺说:“怪不得你记得这么清楚,可我不认得你,你叫什么名字,以后见着好叫的,总不能见面就叫丫头吧。”
丫头说爹叫我二妞,娘也这样叫我,我姐就是大妞了,那日在这买的那一葫芦酒你都喝完了吗?
来顺说是。
二妞说真看不出来,你这样痩弱的人,倒是挺能喝酒的。
来顺说我这样痩就不能喝酒了吗,照你这样说,只能胖子能当酒缸哩,门缝里瞅人。
二妞给他的话逗笑了,嘻嘻嘻地说开酒馆的可不怕大肚汉,就怕你没量哩。
二妞将一壶酒端上来,又端上一盘花生米,坐一边看来顺喝酒。
几杯酒下肚,来顺浑身燥热,二妞在旁边坐了,看他一口一口地喝,来顺就说:“你也喝吗?”
二妞摇摇头,说听你吃花生米怪好听的,咯嘣咯嘣响。
来顺说却咬不出屁的响动来。
二妞说你说话是逗,你这般吃法是品味,你有什么心事吗?
来顺一愣,说不愧是开酒馆的,你经见的人多哩,果然猜出我的心事。
二妞得意地说三教九流,啥人没见过,各人有各人的品性。
来顺说那你见过胡子吗?
二妞歪着头,说你是说胡子?当然见过,是姓于的,上次和你一起被抓了么,可他死了哩,给日本兵打死了,日本人……后半句话没说,脸上阴晴不定的。
来顺心中一动,猜不透二妞想说什么,便把话往胡子身上引,格外细心地问:“除了那次你见过的,又见过别的胡子么?”
二妞说我只是见过他一个人,不过……
来顺问:不过什么?
二妞说:“有时来的人中,觉得有的像胡子,腰里掖着枪哩,还有,我听村里人说,于家洼的胡子要给二当家的报仇,准备收拾日本兵哩,前两天铁路上就给人打死两个,说是于家洼的胡子干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来顺问:“你见着拿枪的,是一个人来,还是一群人来,你见过他们摆弄枪吗?”二妞说:“他们就是胡子,脑门子上也没写字哩,带了枪,在后腰上就能看出来,哪里还用摆弄。”
来顺又问:“你说的这些人常来吗,都啥时来?”
二妞说:“先前是常来,这阵子好久不曾露面了,你问得这么仔细,是也想当胡子吗?”来顺讪讪笑着,说:“你看我像胡子吗?”
二妞说:“像、像,你拿了枪,就是胡子哩。”
七
日子过得是快,冬天过完了,转眼间,就是春暧花开,桃花山的景致更加耐看。对这山,祥子有一种特殊的感情,闲来无事,就要到山上来看看,家里越来越不愿待,一进家门,满屯不是支使着干活,就是絮叨都成大小伙子了,也不寻摸个出路,家里的粮不够吃,哪里养得起大肚汉,就这样坐吃山空,啥时候能攒出钱来娶媳妇?祥子不爱听,顶撞爹说:“谁还用你养着呀,我自己养自己。”
娘劝不住,拿了那把斧子,堵气躲到山里来,只是山上没有吃喝,西北风填不饱肚子哩。真在山上过日月,祥子愁得不知所措,想再回家又怕爹看不起,要给爹活出个样儿来么,摆弄着从磨磨沟得来的木头手枪,忽然就想起王大吃,要活下去,只能干不体面的事了,隐隐的,心里一直没放下做匪的意念,只是做了胡子,会给祖宗丢脸的,杀人越货还不敢做,不干些为匪的勾当,又饿得难受,祥子信步往山下走,他想坐在树林边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再思谋个办法,阳光真好,热热地照射着,把别人的日子都照得舒坦了,只是他真的很饿,肚子不住地提醒着他需要些吃食,再待下去要饿死哩,祥子对自己说,反正已经这样了,就做了一回匪吧,劫些吃的是为填饱肚子哩,先祖知道了也是会原谅的。他把木头枪带好,又拿了斧子,踉踉跄跄,往山下去,躲在一块僻静路段的大石后,放涎着自己的匪性和胆量,静候着猎物的出现。
他全神贯注,盯着大路的来去方向,此时暂时觉不出饿了。心之所念,必有所应,果然就有人来,骑着一头毛驴,祥子把手中的木头枪握紧些,又把斧子紧捏在手上,静静地候着,看那人走得近了,却是一个干痩的老头,骑一头同样痩的毛驴,胡子头发全白了,衣服破烂得裂出许多口子,若不是骑着驴,和要饭的没什么两样。祥子心里说:“这是比我还穷的人了,看他偌大年纪,也活不了几天的,给他条生路吧。”
祥子就眼看那人过去了,把劫路的念头先放到一边。
祥子又等,肚子里越发饿得难受,似有百条馋虫在叫,他把斧子柄顶在肚子上,并不见有任何效应,饿的滋味是真的受不住了。他仰在山石上,捂紧了肚子,思量着睡过去也许就不饿了,就这样睡死过去,闭紧了眼睛,竟真的朦胧了,忽隐隐的传来人声,是一个男人在叫:“你就不能走快点吗?”
有女人说走不快的,这么小的脚,怎么比得上你爷们家。
男的说脚小就走不快吗?驴脚没有牛脚大,比牛走得快哩。
女人说驴拉磨牛不拉磨,瞎着眼转圈哩。
男人说你要是真走不动,我就背你,只当是驴驮着你走。
女人嘻嘻笑着说你没有做驴的本事,给女人打种的子是比驴的还大哩。男人说:“若真的那么大,将来生的儿子还不像驴呀。”
随后传来“啧啧”声,就听女人娇笑声,接着说你是真的敢了,你比驴还敢哩。祥子翻过身,拿眼往外张望,见路边的毛毛道旁,坐着男女两个人,男的背对祥子看不清面目,女的长得却也妩媚,满脸用白粉掩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正依在男人身上,媚态百出。那男人一手搂着女人的腰,一手伸进女人的怀里,女人浪浪地说是要吃奶吗,可没奶给你,白馍馍是有两个的。
男人说要哩,要哩,你解了怀我吃。
祥子一阵耳热心跳,赶紧闭上眼睛,猜想必是愉情的男女,女人跟着男人私奔,跑得累了,坐到这里放浪。忍不住好奇心,眼睛又张开条缝,看他们越发放浪。祥子心里说,就劫他们了,愉情的男女想必是带着钱的,说不定还有吃的哩,突然从大石头后蹿出,高举着斧子,高叫了一声:“住了。”
两人顿时分开,张惶张恐,女人倒显得格外镇静,细望了祥子一眼,又望了祥子的木头枪一眼,这是大白天,不是傍晚更不是夜晚,是很容易分辨出枪的真假的,斧子倒是真的,再看他身后并没有别人,只有一个,竟立正身子,把衣衫整了整,头发理了理,像没事一样,拿了杏眼往祥子的身上瞅,男人却吓得立不住身子,浑身抖个不住。祥子有心再往前凑两步,把那两个人吓住,却被女人望得手足无措,他真想跑回去,不再干这丢人的勾当。女人的媚眼更好看,朱唇轻启,说想劫色吗?顿了一顿,又说:“色是摆现成的哩,你可得有胆子来拿,想劫财么,却是没有。”
祥子无言以答,傻眼看女人,想不到一个山野村姑竟是这般大胆,大胆得不惧了生死,竟没把他这个小小的山林劫匪放在眼里。趁祥子发愣的工夫,男人悄悄地溜掉了,女人撇了撇嘴角,她扭了一下头,望一眼逃去的男人身影,又回过头来,也不管祥子答不答,依然自顾自地说你不回我的话我也知道,你是不会的,你还是个孩子娃,怎么会做这种下三滥的勾当?你是拿姐寻开心哩。媚眼又转,说:“我没说错的是不是,要不你的手怎么会发抖?孩子用的木头枪也不指在我身上,斧子倒是拿得周正哩,兄弟你是盐面吃多了咸了嗓子,做劫路的胡子却又不狠声训话吆喝哩,这哪里唬得住人?”
祥子越发哑然,心里说她是比我英雄了,若她做了胡子,定能够威震山林的,让小胡子们服服贴贴,言听计从。她怎么就能将人心揣摩得这样透彻呢?偏自己窝囊,连个女人都对付不了,可是,像她这样一个只会风骚,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劫了又能怎样呢?她是比我吃得饱了,却有心做男女间的事。祥子无可奈何,转过脸去,仰望远远的山路,那路是弯曲,竟看不出尽头呢。
山坡上,有几处桃花已经开放,红如朝霞,映着了桃花山的脸色,果然比冬天时艳丽了许多,塞满桃花山脚,春风吹过,桃花的香气远远地扑鼻而来,让祥子觉得心旷神怡,直侵入心脾,便慢慢闭上眼睛,听耳畔轻风飒飒,竟不知自己是身在何处,也不知是否身在白云间,还是生活在尘世,女人如银铃般的笑声又把冥想的祥子惊动了:“你是睡着了么,怎么不说话,手怎么还举得那么高?你不觉着累么?”
祥子的手就随着女人的话语落了下来,看女人的胸脯一耸一耸的,想必是怪他年轻轻地不学好吧,诺诺地说:我不是有意的。将头低下,不敢看女人。
女人又说:“我知道,若没有特别的故事,谁会愿意为胡子为劫匪,你一定是有了难处了。”祥子更加慌乱,他本想说,我是饿的,只为了要一口吃的,却哪里说得出口?女人掩了掩衣襟,身子往后缩了缩,说;“姐长得好看么,姐刚才孟浪让人瞅见了,姐的脸上发烧么?”祥子痴痴迷迷,眼睛一亮一亮地,看着女人,女人的身子又往后缩了一下,小声说:“兄弟,你真的不像胡子,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
身子再往后缩了缩,一株柳树阻在身后,女人撞上了,有几片树叶震落下来,落在女人的头顶上,只是停留了一瞬,便又滑落了,女人就此停住脚,温柔地说:“我要走了,我可真的走了,你不会难为我的,是么?”说着话,身子已隐没到大树后。
等祥子回过神来,再要看那女人,树丛中已没有了女人的身影,偶尔有鸟儿从头顶飞过,倏地不见了,他再寻找,还是不见女人,以为女人是狐变的,这会子早已回归山林,他对女人、对做胡子真的感到无能为力了。
八
玉娴回来了,玉娴是骑着白马返回邵家沟的,她比在家为闺女时不知要光鲜了多少倍,这无疑是一件天大的新闻。在人们的印象里,她是给胡子抢走的人,怎么会有脸回来?她是个不贞的女人,连邵小花都不如的,小花也给胡子祸害过,但小花不是自己愿意的哩,这个理,邵家沟的人都懂,若说她是给胡子玩腻了放了回来,也不会这般风光呀,人们猜不透,但消息把邵家沟的角角落落都塞满了。
玉娴回来,她主要做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看一眼爹娘,还有傻兄弟大扁,第二件事是认真查问一下于四虎到底是谁杀的,她有一种预感,而且女人的预感往往都很灵验,她将会做出一件什么大事,而且是非做不可的,这次回来后,将来说不准再没有回来的机会了,因此,她是必须回来的。
当然也有另一个原因,起因还是大黑山,当她骑着高头大马从大黑山返回于家洼时,这一路都是风光无限的,可到了于家洼后她的境况并不好,当她一脚迈进于家的大宅院’就感受到了异样的目光,那些目光像是掉在了她的身上,一抖擞掉了一地。起先玉娴并不晓得为什么,渐渐地,她从女人们的窃窃私语中听出了端倪,在大黑山待了三天呀,大黑山的胡子不是爷们么,既然是爷们,就是生鸭子也会煮熟的,何况是一个给男人本就摆弄熟了的女人,你看她俏丽的脸蛋,怎么越见俏了呢,还不是给男人滋润的!你看她扭摆的腰枝圆圆的腚,还不是浪的,就是男人不想上,她也忍不住哩,还不得自己送上门!
玉娴并没把长舌妇们的议论放在心上,她在心里说:“女人的裤裆都骚哩,走到哪里不会把骚味带过去?只当没闻到也就是了。”
隔了两天,于四虎的尸首放足了七天,该下葬了,玉娴狠哭了一场,哭得身脚立不住,也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也就节哀顺变了。期间于大虎张罗着来邵家沟,把祥子、来顺抓回去,给四虎陪葬,都给玉娴拦住了,她还是那句话:“我男人的事,不要别人管哩,我自己知道怎么办。”
真让玉娴感到不安的是于大虎和于三虎的变化,大虎的脸一直阴沉着,不冷不热的,从他的目光中,玉娴隐隐地看出一股厌烦的情绪,而三虎的目光是另一种模样,显得阴邪和贼道。起初玉娴也是不理会的,不管怎么说,她毕竟还是于家大院的少奶奶,但之后发生的事她就不能不当回事了,年关将近,正是腊月二十三,家家都在过小年,天上飘着细细的轻雪,于家洼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了喜气,人人脸上洋溢着新春的温暧。玉娴也是年轻气盛,心血来潮,竟牵出从大黑山带出来的白马,上山溜马去了,玩得累了,便把马拴在一边,自己在一边歇,撒尿解手的工夫,大白马竟然不见了,怎么找也没有,玉娴急得满脸是汗,却连半点线索都没发现。那可是她心爱之物,玉娴垂头丧气地返回于家大院,刚进院门,正遇大黑山李大眼睛打发两个小胡子给送来两块布料,是上好的绸缎,乡下人极少见到,一般人家也是买不起的,两块布料鲜艳得比火还红,红得闪人的眼睛,若穿在人的身上,是可以烧着一边的人的,当然,这样艳这样好的料子,是只有新娘子才能穿得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