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黑的,看不出一丝光亮,日子便在这样的夜晚黑暗着,黑得让人心里难耐。每次给朝向的手抓弄得湿湿润润的,墒情好得不能再好,却没有种子撒进去,等朝向累得精疲力竭,再也折腾不出兴致,心烦体倦地睡去,女人便咬了被角,哽咽有声。
这边一响,刘老太太便骂:“饭一粒没少吃,衣一丝没少穿,半夜三更嚎什么丧,是要找打么?”
刘老太太并不晓得是儿子不中用才惹得女人哭,她只知道女人是不能惯的,打熟的媳妇揉倒的面,开始就要指派些因由把她拿住了,日后才好摆弄,当婆婆的在人前才有体面和尊严哩。朝向媳妇果然给驯服住,便不敢做声,只哑了般将眼泪吃在肚里,偶尔有娘家人来,她便把笑脸装着,说一些幸福的话,也会将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几个铜钱给娘捎回去,让家人也都替她幸福着,每到这时,老刘头便很重地咳嗽一声,将一口痰或唾液吐在地上,眼睛却往朝向媳妇身上瞄,更常常盯住她的胸脯和腿丫处,目光久久地不散。
朝向媳妇羞得捂着脸进屋,扎在炕上不起来。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来顺,那个吹唢呐装模作样的后生,虽然在一个村子里住着,却也很难见着的,不知道唢呐修好了没有,断了的唢呐是否还给保留着,隐隐的,脑子里常有了来顺的模样,有一种忽远忽近的感觉,觉得这个后生是真的对自己好了。
干着手里的活计,忍不住又一次痴想,外面的雾下得真大,在院中待得久了,竟和淋了雨一般,脸上身上湿漉漉的。
心事想得久了,越想越烦心,正要回屋,门却被拍响了,朝向媳妇有些迟钝,思绪还在来顺身上,没动身窝,门再次响,老刘头去了院里,斜看女人一眼,将门拉开,一个人便进了屋,头发上还流着水,浑身也是潮湿,看年龄比朝向是大几岁的,只是神情目光显得有些贼道,不像个好人。
老刘头低低的声音问:“从山上来还是从街上来,又弄了多少?”
那人答:“没多少,这几天风头紧,手脚不利整。”
往后的话压得更低,听不真切。
刘老太太早出来,见女人还在一边傻站着,不是声地喊:“朝向媳妇,你是痴了还是傻了,没瞅见有人来么,就当死了没看见,怎么还不动身窝?”
家里不常有外人来,这人是来过两次的,又总是趁了黑天来,有时也拿些东西,鼓鼓的在口袋里装着,也不知是啥。大白天的过来,这还是头一回。
记得上次来是在一个晚上,就是邵家沟来胡子的前几天吧,隐隐的,朝向媳妇总觉得这人来没什么好事情,又拿捏不准是什么坏事,因此,见了那人,并不见有多热情,甚至还有一些讨厌,见刘老太太喊得紧了,这才转过身子,低声喊一声娘,刘老太太哼了一声,见老刘头已把那人迎进屋,便引着朝向媳妇跟回屋,走到厨房时站住了,把头扭扭了。
朝向媳妇明白,便去张罗做饭,回头又问娘做啥饭菜,刘老太太又训斥:“还能有啥,家里舍不得吃的东西捡好的做么。”
朝向媳妇便不敢再问,躲到厨房里是一通忙。一会的工夫,饭菜做好了,一盘鸡蛋,一碟咸葱,端过屋去,朝向媳妇叫声‘‘表哥”。
那人的眼光早盯在她身上,大了胆子上下地瞅,朝向媳妇低下头去,手指捏了衣角,不知该走还是该在一边立着。
吃过了午饭,那人也没走,不知跟老刘头在嘀咕什么,嘴老也不住闲,声音又压得很低,女人除偶尔听到陈满堂、大黑山的字样,其他的话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不知为啥,自从那人进家,朝向媳妇有说不出的郁闷,老刘头出去两趟,叫表哥的也出去一趟,回来后竟慌里慌张,女人正纳闷,祥子、来顺、有全、小栓几个人走进院子。
有全站在院中就叫:“刘叔,这几天胡子们闹得凶,你家没有陌生人呀?”
老刘头这一下惊得非同小可,忙让李三先隐在门后,慌手慌脚出了屋门,见后生们拿着枪,样子甚是庄重,到底心里发虚,没有了往日的神气,说:“有全胡说,哪来的胡子,这话可不是胡乱说的么,祥子说:我们也是听说的,有大黑山的胡子进了咱村子么,也不知道进了谁家,就出来找一找,找到了好交官呀,要不然让官家知道了,谁家隐藏了胡子,可是全家人要杀头的。”
有全说:“是哩,是哩,咱村子里谁家会藏胡子,只是怕他自己躲到谁家来,家里人却又不知道,给官家捉住,硬说是故意藏的,杀了头都不知道上哪儿诉冤屈呀。”
老刘头的脸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小拴却伸长脖子,向屋里张望。老刘头忙用身子遮掩:
“这是哪里话,刘叔怎么会认识胡子,有胡子也不敢来哩,刘叔的枪可不是吃素的。”
正说着话,邵二狗进了院子,刚才也是给吓得不轻,坐在地上喘了半天气,见后生们都来了,壮了胆气,说:“我刚才趴在墙头上都看见了,是那个叫三儿的人么,他可是大黑山的胡子哩。”
老刘头吓得半晌无语,刘老太太忙从屋里跑过来,给众人打招呼:“定是看走眼哩,哪里有什么生人,还不是朝向刚才出去了呀。”
说话的工夫,小栓已蹿进屋里,只是小栓没看见陌生人,只有朝向在被窝里趴着,说是感冒病了,身上不利索,刚出去撒尿又冷着了。小栓出来跟祥子嘀咕,祥子也奇怪,不晓得这会子工夫,人跑到哪儿去了,邵二狗要再争辩,祥子把他拉住了,有全也不住地丢眼色,邵二狗便住了口。来顺却把眼睛盯在女人身上,一眼不迭一眼地望,女人也望着他,嫁过来的女人虽然没涂脂粉,还是像新娘子一样好看,想必是给邵家沟的水滋润着,样子显得更丰满水滑了许多,看得来顺心里有无数的波澜旋转,笨笨地问了一句:“嫂子过得还好呀?”女人轻轻应了一声:“还好,还要你教我吹唢呐哩。”说到最后一句,却只有她自己听见了。
见寻不出什么人,几个人说几句客气话,就都出了院子。
其实后生们也不想真的在老刘头家里把人找出来,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若是从他家中捉住胡子,这事也是不好收场的,报了官,收拾了老刘头一家,弄得满城风雨,大黑山的胡子们必然不会善罢干休,说不定会连累全村人,他们是要故意弄出些声势,把李三惊出来,在村外再把他捉住,并不杀他,只是用他来换玉娴的。
就到了夜晚,后生们摩拳擦掌,每个人都大睁着眼睛,盯着老刘头家的动静,晚饭的时候,是轮着吃的,祥子娘不解:“秀娟没了,你晚上还跑出去干啥?又盯上了谁家的闺女?”祥子答:“哪里有闺女,是小子哩。”
娘叹了一口气,都半大桩子了,可别再闯祸,到于家洼去也不跟家里吱一声,不知道爹和娘有多惦记,一整天一整夜都没合眼呢,祥子应了一声,答应娘会早些回,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邵二狗不无担心地说:“我总觉得心里不托底,就算捉住了李三,真能换回玉娴吗?大黑山的胡子会听咱们摆布?”
祥子说:“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好歹也要赌一下么。”
后生们不再言语,静观老刘头家的动静。夜黑下来,星星闪闪烁烁,这一夜没有月亮,傍晚的时候,雾又升起来,暗夜就更显得黑暗,老刘头家的灯亮起来,灯光摇摇晃晃,从窗户中透出,看窗上的影子,李三还在屋里,后生们耐心地等,暗夜里潮气大,寒气袭人,身子单薄的来顺流起清鼻涕,祥子关切地问:“来顺,你顶得住么?”
来顺答:“没事哩,等捉住了人,回家喝点姜丝汤就好。”
有全也说:“有我们哩,这么多人,不差你一个么。”
来顺说:“我不亲手捉他,心里难安哩。”
众人不再劝,一门心思盯着老刘头家。
灯光忽地灭了,一个黑黑的人影走出来,后生们登时紧张起来,屏住呼吸,认真盯看,那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像是望了望天色,又返回屋里。后生们松了一口气,门声再次响起,又一个人走出来,径直奔了大门口,星光黑暗,看不清脸面,那人趴到门口张望了一阵子,匆匆出了院子,直接向村外奔去,祥子呼哨一声,几个后生尾随着追了过去,眼见着出了村子,小拴性急,一个虎扑把那人压倒在地,有全、祥子、来顺几个人一齐上前,小拴兴奋地叫:“逮着了,逮着了,看你还往哪儿跑。”
邵二狗却闪在一边,没敢上前。
几个人把那人拉起,就听叫喊:“放了我,你们这是干啥?”
身下传来老刘头的声音,后生们登时愣住了,松开手一看,可不是老刘头,给按得还在喘粗气,虽然看不清脸色,想必也是气得发白了,果然老刘头的声音里带着气说:“大黑的天,你们作死呀,怎么胡乱地抓人。”
小栓问:“你三更半夜的,这是去哪儿呀?”
老刘头说:“我去哪,你说我去哪儿呀?”祥子暗叫:“中计了。”
有全也急得直跺脚,知道这是使的诱兵之计,把他们引来,让李三逃脱,可是想再追过去也已经来不及,有黑天遮掩着,这会子工夫,说不定李三早跑出村子,或隐藏在阴暗处,夜间是根本找不到的,来顺琢磨过味来,暗骂一声老狐狸,装做不经意要摔倒的样子,身子一歪,脚却踩在老刘头的脚上,狠狠地拧跺了一下。
三
玉娴是被捆着双手上山的,她是个女流,但不知怎么的,杀人不眨眼的李大眼睛竟有了丝丝的不安和惊惧,因此,本已脱开绳索的玉娴又给小胡子们捆上了。
到了山上,李大眼睛把玉娴扔在寝室里就出去了,一直没理会她。玉娴也不曾叫嚷,没有落泪,平静得如同在自己的家里。直至傍晚,李大眼睛忙完山寨公务才过来。在庙门口见过玉娴的镇静和大胆,他不想杀她,甚至对她有了兴趣,不单是漂亮,更主要的是她的性情,做胡子的人么,要把这匹烈马的性子驯过来,先用沉默和不理睬打磨她的意志,因此,其实他处理公务是假,主要是一直在考虑怎么对付这个漂亮得连胡子都不怕的女人。
李大眼睛进来的时候,玉娴仍在那儿坐着,模样和进来时一样,连变都没有变,小胡子送来的饭菜也仍然原样不动地摆在桌上。见他进来,玉娴很硬气地说;“我的手捆得麻了,你把我的绳子解开。”李大眼睛有心不给解,玉娴又说:“还当胡子头,真是个胆小鬼,连女人都怕。”
李大眼睛有心回敬两句,可是,当他的大眼睛对上玉娴好看的秀目时,手自然地伸了过来,把绳子套拉开了。两手得到放松的玉娴舒展一下身子,并不看李大眼睛,坐下来吃了一口饭,饭和菜都是香的,只是时间放得长了些,有些凉,玉娴吃一口就放下了,说:“再给我换点热的。”
李大眼睛言听计从,窃喜女人看似刚强,竟这般容易地归顺他,捆了半天就把事情解决了,说不得晚上便可以搂入帐中,做温柔乡中的美梦的,忙吩咐小胡子重新摆宴,让女人吃得香喷舒坦。
饭吃完了,李大眼睛吩咐小胡子去倒茶,茶端上来,玉娴不接,把脸转向李大眼睛,说;“我要你端给我。”
李大眼睛想不到女人会提这样的要求,除了黑喇嘛,他是从不给人端茶的,愣神了半天,想着先伺侯她,等按到了炕上,再折腾她不迟,于是便把茶水给端了过去,同时伸过另一只手去摸女人脸。
手刚刚碰到脸边,玉娴的声音冷得像石头,及时响起:“把你的爪子拿开。”
李大眼睛的手向前伸不是,拿开又显得自己太弱气,竟停在半路。
玉娴又说了一句,语气更冷:“我让你把爪子拿开。”
李大眼睛恨恨地说:“你竟然把我的手说成爪子,你不怕我杀了你?你们女人就是贱,给你活路你不走,非要走死胡同。”
玉娴说:“我巴不得你杀了我,大黑山在外头名声好响亮呀,威风八面哩,李大眼睛当了大黑山的家,竟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下黑手,可真了不起呀,辽西并不是只有你们一家绺子,却只有大黑山英雄出彩了。”
李大眼睛尴尬地笑笑,说:“那按你说,凡是女人我都杀不得了?”
玉娴说:“我没那么说,杀不杀女人那是你的事,你们胡子什么坏事干不出来。”
李大眼睛有些不耐烦:“我没工夫跟你扯这些,我做胡子就是图个痛快,图个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再辣也是我的俘虏。”
玉娴说:“是不是俘虏话先两说着,什么事都不是绝对的,你不跟我说这些,是要跟我说正经事了,我也有正经事要跟你说。”
李大眼睛说:“你有啥正经事?早怎么不说?”
玉娴说:“你不给我机会说么。”
李大眼睛说:“那你说,我听着呢。”
夜晚的大黑山寂静如死,小胡子们各忙各的去了,都以为李大眼睛会享用女人,这么漂亮的女人是谁都会来染指的,既然大当家的占上了,谁也没敢来打扰。
如豆的灯光映着两人的脸,两人的脸色都很严肃。
玉娴说:“我只问你,我男人于四虎到底是不是你们大黑山的人杀的?”顿了一顿,又说:“你先别忙着回答我,你听好了,如果是,你承认了只要我有口气,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了你,若明明是你们干的,你不承认也可以,但你便不是男人,我早晚也能查出来的。”
李大眼睛说:“你把话都堵上了,我当然会说实话,不过我确实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我手下的人干的,那天晚上长毛子带人去的,是追过你当家的,向他开过枪,打没打上却不知道,黑黑的夜,没看准哩,要是打上了,我们也不怕,我还要给他庆功哩,事都做了么,有什么不敢承认的。”玉娴说:“好,你还有种。”
夜已经有些深了,红烛燃去大半,两人谈兴正浓,李大眼睛说:“你的问题回答完了,我也有问题,要你回答我。”
玉娴定定地望着他,听他把话说下去,在她的眼里,杀人不眨眼、无恶不做的胡子真的没啥了不起,不过是些臭男人,一些在女人面前会成为软蛋的男人。不用他说,已猜出他想说啥,但玉娴还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李大眼睛给玉娴望得有些心虚,他看不出这个如雾一样的女人,怎么这么让人难以琢磨。他的话就转了个小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下你么?”
玉娴说:“你说错了,不是你留下我,是我要留下来问你话。”
李大眼睛说:“好好好,就算你说得对,但不可否认,我也是想留下你,我留下你有我的目的,是要你陪我过夜睡觉,让我享受。”
一口气把话说完,静观玉娴的动静。
玉娴说:“你不用给自己争理由,我就知道你们男人没有好东西,都是驴么,总是惦记着欺负女人。”
李大眼睛说:“你说我是驴我就是驴,既然落到我手里了,你信不信我会奸了你。”
眼睛盯着玉娴看,那目光里是要把她吃进肚里,也要把她的心虚盯出来,玉娴不心虚也不害怕,说:“我有什么不相信的,你们当胡子的做的缺德损人事还少么,你不就是想沾我的身子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我已经被死人日过了,里面还有死人没流干净的根哩,再来个人日我,就当是我的死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别说了!”李大眼忽然觉得有些恶心,捂着嘴把头扭向一边。
玉娴接着说:“你愿意听也罢,不愿意听也罢,我还得把话说完。灯不拨不亮,话不说不明。我能留下来,就是要找出杀我男人的仇人,不管怎么说,他临死前的头一天,还把精水灌进我的肚里,就为了这,我也要为他报仇,为了报仇,我现在把身子当成了木头,谁上都可以。”
“我不要听,我现在走!”李大眼睛心里打个冷颤,有一股丝丝的凉意和恨意,比山上的寒气还冷,他让玉娴说得心烦意乱,却还是强硬地说了一句:“我早晚得奸了你,但你现在身子脏,等你先洗好了身子。”
玉娴说:“我知道我脏,我会洗,但我今夜不想洗。我要把死人的精水再留一晚。”
李大眼睛气恼地走向门口,玉娴又温柔地说;“你想要我,我可以给你,给谁不是给呢。”李大眼睛站住了,玉娴下边的话却说了出来:“死人都给过了,还怕给活人么。”
李大眼睛“咣”地一声关上屋门,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