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不用想了，听你和大黑哥的意思吧。”小黑声音不大，语调还是坚决的。“你真就能下决心？小黑，你可得明白，这事一定要你心里乐意才行。你知道，一旦咱答应了，你这一生一世都要对人家负责，要对人家好的，这可不是儿戏，咱们可绝不能将来又对人家不好，生出啥事来的，人家那么好个女孩儿，你这一辈子都得对得住人家才行，绝不许三心二意的。”事关家风和做人原则，金贵英很是严肃。
“我知道，姐，这一年多，我也想了好多了，我不该老想着荷花了，她定是有了她自己的生活。”“这就对了！你能把这想明白，姐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贵英之喜溢于言表。这姐弟俩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话。这一年多的光景，鸿雁在而书信无，小黑不由得不信马由缰地思来想去。最后他也只能归了两种判断：或者是荷花又有了心上人，或者是她遭遇了不测。从他自己的美好情感讲，他肯定不愿意是前者，而从道理上讲，当然不要是后者才好。这么掂量来掂量去的，他只好违心地去希望是前者了，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儿，即便无法与自己成就好事，也愿上天保佑她平安呀。当然，本来他还心存幻想，便数着日子等着，企盼着哪一天能……每过一天，他的心就不由得又虚一点儿，与此同时，他还坚持着用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绝不能让人家看出他的痛苦来。可他干的又是给人当差的活儿，整日里他都要强颜欢笑的，于是可想而知，这一年多的时间，他的消耗该有多大了。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这话古人绝不是随便说出来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小黑此时已可谓心力交瘁，几乎没有任何抵御外力的能量，更何况此时他姐和大黑的话句句都是金玉良言，宛如能使他从劫难中得以获救的灯塔。
当然，有一点是很重要的，那就是，英堇确实是小黑能看得上眼的姑娘。打小儿就老有女孩子扑着的小黑，不知不觉间，眼就高了。哪由得他不高呀？这姑娘们都比拼着往他面前凑，他想不看也不行，他又是爱给人面子的，对谁他也没不理不睬的。人家主动搭讪，总得回人家两句话吧。这两句话一说，模样啥的想不看清楚也不行呀。那这比较可就是不自觉的了。如小红者流，不可谓不多，你想呀，小黑见天价是跟在张先生身后的人，哪儿他不去？朝他送秋波的人中还不乏大家闺秀，那些事他甚至没和他姐说过，贵英还是从与太太的聊天闲话中才得知的。他一向心里全让荷花占满了，对别人都不予理会的，而如果真能将荷花请到一边去，归入过去的范畴，就像现在这样的话，他还真觉得，英堇也是挺称意的。她和荷花全然不是一个路数，但以她自己的方式，吸引着小黑。她那周正的长相，加上每时每刻都洋溢着的活力与热情，使她大大有别于其他的女孩子。扪心自问，小黑一下子恍然，自己心里对英堇并非无所感，只是由于荷花的缘故视而不见罢了。如果没有荷花，真可能两人早就好上了呢。
此时，在埋头痛苦地思念了一年多之后，大黑哥与姐姐不多的几句话，对他本已十分脆弱的心来说，犹如是四两拨千斤。就在这片刻之间，小黑意识到了，就和他刚说的一样，他与荷花已然缘尽，这还是说，将他们那一面之缘认真地看作缘分的话。身边就有那么好的姑娘英堇，姐姐和大黑哥的倾向又那么明显，尽管姐姐一再说，一定要他心甘情愿。他默默地问了一下自己的心，怎么说他也是很喜欢英堇的，所以他就此答应这门亲事的话，可以说，即是为了姐姐，也是为了自己，还为了离别多年刚刚重逢的大黑哥。
“姐，我这样和你说吧，你和大黑哥的话是太对了，我不能老让我自己这样下去，毫无希望，却苦苦地思念。自己一门往憋屈的窄道儿上钻，害得你们没完没了地为我操心。生活应该是向前走的。英堇是个好姑娘，我喜欢她，愿意娶她。”小黑注视着姐姐，时而看大黑一眼，认认真真地说了这番话。
“嘿，太好了，这小子，明理！”大黑乐得大叫，惹得满屋子的人都转过脸来瞅他。
“哈！”贵英乐得双掌合在一起，“不怪你大黑哥叫，你姐我也想叫出声儿来呢，来，给我也倒杯酒，咱干一杯！”
“嘿，你瞧我这混人，菜早就要好了，说你们来了就上的，这儿光顾着说话了，全忘了。喂，掌柜的，给我们上菜！再拿两个酒盅来！”他又大叫。
“来了，来了！这就来了，爷。”马上听到后面有人答应。“那不怪你，本来就是来说话的嘛。”贵英仍沉浸在喜悦中。她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让人搬走了，她本来哪敢想的事呀，她这乐能有够吗？
“小黑，我再问你最后一句，你是真的心里愿意和人家姑娘过一辈子吗？可别是因为我和你大黑哥这儿说，你就应承了。这事可是最大的事了。”贵英又逼问了一句。
“姐，你放心，我将来不会辜负她的，我一点儿没有草率，也不是因为你们，我自问了一下，我确实喜欢她。”“有你这话，姐今儿真比过年还高兴呢。”
“爷，您的菜全来了，还有您刚要的酒盅。”这时，掌柜的亲自用托盘端来好几大盘菜。“我来给您满上？”“不用了，我自己来，我还得伺候这姐弟俩呢。”
“那好，这美差我哪敢抢您的？您慢来，慢用，还需要啥，您尽管招呼，咱马上就到。”掌柜的说着，将菜摆放在桌上。“谢谢您嘞。”大黑咧嘴乐着，“您还真会说，能伺候这姐弟俩，真让我美死了。”“您美就好，我都替您高兴，以后咱这小店儿，您有空儿就来坐坐，当然，最好还有您要伺候的这两位客人一起来。我这么跟您说吧，人家这姐弟俩，这样貌，真使咱这小店蓬筚生辉呢。”“掌柜的，您是奉承了他们姐弟了，可您就不怕这话我不爱听？”“我说爷，换个别人，我还真怕，可看着您，咱还就不怕。”掌柜的一副狡黠的样子。
“喂，掌柜的，您这话我都不懂了。”贵英插言道。“我说出来，您们听听是不是这理儿。这要是换了别人，您让我当着这么精神的汉子，说你姐弟俩让咱家生辉生彩儿了，我还真没那胆子，找揍呀。”“咋当着他您就敢呢？看他软？”贵英乐着说。
“那可不是，那可不是。”掌柜的连声说，“正相反，一是他是个特硬的汉子，真正响当当的那种男人，自不会小肚鸡肠的。”掌柜的一副有条有理的样子。“掌柜的，谢谢您。”大黑打断了他，得意地瞅了贵英一眼。“那二呢？”贵英问，“有一必有二吧？”“那二呢，就是我看着这堂堂大汉对您姐弟俩，我先说一句啊，我不知你们到底是多亲近的关系，我就看着，他和你们，是要多亲，有多亲，我就是咋着一门子的光说您二位好，他也绝没个醋的。”
“掌柜的，好眼力！以后您这儿我还真得常来，这啥您都看得那清！这话说得那到点子！”大黑吆吆喝喝的。“欢迎欢迎，咱就盼着这呢，您也和弟弟一块儿来，好吗？”掌柜的转向贵英。“好。您这菜做得看着就招人喜欢，咋就和我们老家那儿的一样呢？”贵英看着眼前的猪肉粉条，肉丝拉皮和小鸡炖蘑菇。
“这你就说对了，我刚才点菜时，掌柜的说了，内掌柜的也是咱东北来的，做咱那旮旯的菜没问题，你想，那我还不捡着咱的口味要？”大黑说。
“好啊，不用吃，看着都亲。”贵英啧啧了一声。“那我可和您一言为定了，您以后一定得来，和咱大哥一起来，咱高兴，您就是哪天自己来，咱也高兴。”“您瞧，掌柜的，咋说着说着，就没我也行了呢？”“大哥您别不高兴，咱当然愿意您一起来。”“我生啥气？谁看着这姐弟俩好，我都只有高兴的份儿。”“这不回到我刚才说的了嘛，您这心啊……得了，我不耽误你们了，你们先用着，不然菜全凉了，回见，还要什么，您招呼一声就行。”掌柜的说着，退了下去。“好香呀。”小黑抽抽鼻子，看着久违的家乡菜，露出贪婪的样子。“馋了吧？哥想你在人家，吃的肯定是错不了，可不一定吃得上咱东北那一口。”大黑得意地说。“是，是。大黑哥，你不知道，一到过年，我还老想着你给做的大肉粉条呢。”“听你这一说，哥更乐了。”大黑那嘴咧的，快到耳根儿了。“大黑，你这么一说，人家不知底的，以为咱原来在东北老能吃上这呢。”贵英接言。
“逢年过节哥总能给你们整上一顿儿吧？那一年到头，不就有的想了？做梦吃好的，梦到的不也就是这些？这和人家有钱人好山珍海味，不是一回子事？”大黑自有去语。
“得得，你还咋都有的说了。不说了，快吃吧，我也馋了，也饿了，来，”她举起大黑已为她斟满的酒盅，“干一杯！”“干杯！”小黑也举起酒盅。“慢，咱先说，这第一盅是为啥干的？”大黑道。
“为小黑的亲事，你们知道我为这事有多操心吗？”贵英说。“好，小黑，哥祝你将来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再给你姐多生几个外甥，叫她乐去吧。”
“谢谢你们，姐，大黑哥，打小儿就那么照顾我，我在这儿敬你们了。”小黑恭恭敬敬地将酒盅送到他哥他姐的面前去碰。
“好，咱们干了。”贵英心里高兴，更显豪气。三人同时一饮而尽。“来，咱给你们姐俩满上，”大黑拿起酒瓶，“这盅该为着啥了？”“大黑哥，为咱们久别重逢，你知道这些年姐和我有多想你吗？”小黑说道。“说到这儿哥真愧对你们姐俩，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有个补救了。唉，哥当时也是没法子呀，可甭管咋说，哥也不该扔下你们不是？哥是罪过，难为你们还认咱这哥，还这亲，真是让哥不知说啥好了。得，干！”大黑百感交集地举起酒盅。
“到现在了，能再见着，咋都是好，过去的事就别说了，咱仨又到一起了不是，干！”
贵英也举起酒盅，三个酒盅撞在一起，三人同时一扬头，瞬间，又都盅底朝天了。
“快吃菜吧，这酒待会儿再喝，别喝那么急，小黑，吃菜。”到啥时，贵英也拿弟弟当小孩子。“你咋就不让我吃呢？偏心。”大黑故意噘起嘴来。“你还用让？说让，该你让我们的，谁让你大呢？”贵英说。“嘿，倒也是的啊，好，好，你们快吃。”“哥，你也吃呀。”小黑忙说。“哥这儿不吃呢嘛，到啥时，哥看着你们吃，比自己吃还乐呢。”
“我知道，哥，你别看我小，咱们原来过年时，你做半天，到吃的时候老说话，很少吃，净看饭了，那些，到今天，我都记得真真儿的。”小黑说。
“小黑，你这一说，姐这泪都快下来了。你大黑哥对咱们俩这没了爹娘的孩子，那真是……姐不知该咋说了。也难为你，那么小，就记这么清楚。”
“咋能不记清楚呢？从古来不是就有话吗，贫贱之交不能忘。”不多言的小黑此时振振有词。“说得好，后面可还跟着一句呢，小黑，你知道吗？”大黑问道。“当然知道了。”
“那你说给哥听听。哥不知道。”“大黑哥，你是装呢吧？不过你让我说，我就得说不是？后面那句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好你个小子，记住这话，将来你就是发迹了，也不许负了人家姑娘，听见了吗？”“你大黑哥还有点子正经话。”贵英看了大黑一眼。“那是，你以为光是胡逗胡说的话哪？正经的多着呢。”大黑很得意。“你别来劲，回头再和你说，我先把对小黑的话说完。”
“姐，你说，我这儿好好听着呢。”“小黑，你大黑哥刚说的，也是姐要跟你说的，你将来甭管咋的，哪怕是荷花又回来了呢，也不许对人家英堇变心，你能答应姐吗？咱们做事一定要对得起良心的。”“姐，我答应你。”小黑庄重地允诺。
“好，好小子。”大黑道。
“你别光叫好，今儿咱们都记住了，小黑红口白牙地保证了，大黑你就当证人，谁让我是他亲姐呢，他将来绝不许做对不住人家的事。”
“好，好，先说得我心里一凉，敢情还是有亲疏之分呀，咱只落个证人当，不过咱也愿意，咋说也是干好事呀，再说了，是谁的吩咐呀？咱几个脑袋，敢抗圣旨？”
“好你个大黑，油嘴滑舌也学会了，你可长本事了啊。”“我的好妹妹，哥再长本事，不也没敢对你用吗？你说东哥敢往西去吗？”“那倒是。”贵英笑了，“这你倒还明白。”“大黑哥，这些年，你都到哪儿去了呀？”小黑问道。“那说来话就长了，这儿人多，说着也不方便，哪天哥再告你。”“随你，大黑哥。”“来，大家接着吃，谁的筷子也不许闲着。”贵英说。“好，先吃饱了。”大黑说。
“然后干啥？”贵英瞥了他一眼。“干……干想干的事呗。”他也回给她一个热辣辣的眼风。“你想干就能干呀？你想当皇上，当得了吗？”贵英问道。“你知道我想干啥？甭管是啥，我不试试也不知道，对不？万一这咱想的事要是能干呢？”他的目光在燃烧，似要将贵英烤化。
“美死你。”这话一出口，贵英就觉自己的脸发烧，“我昨儿都没得机会问你，咋这么大本事，愣能找到我们？”她赶紧转移了话题。
“一步步往下追呗。回到咱村，从张婶那儿得知你们跟收药的往北平去了，我又知道这收药的是个大中药行，追到这儿，这北平再大，一共能有几个大中药行呀，这一个个地打听，不就找到你们俩了？”
“说得还挺轻巧，到药行，那么容易就打听出来了？”贵英说。“和人套近乎，再花点子钱，不就成了？人家看我也不像坏人。”“那老马看你也像好人？”“这咱就多了个心眼儿，我跟他说，是你们的叔伯哥哥，我又没傻，我要是告诉他，我恋了你多少年了，他会把我带回家吗？”“又来了不是？没正经的家伙！”贵英娇嗔道。
“嘿，这咱可得说清楚，让小黑评评理，我是瞎说吗？我不是恋了你多少年，那是啥？”大黑不依不饶。
“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还说个啥？”贵英瞪了大黑一眼。“你瞪我我也得说，那份情，对咱大黑来说，可是一辈子……”“你还说啥？还没完没了。”贵英打断了他，“现在都这样了，你又千这个，万那个的了，有啥用？”
“有用没用我也得说，不说出来我还不得憋死？我也不怕当着小黑说，甭管是过去还是将来，就是走到天边，我心里想的就是你金贵英一个！”
贵英的热泪，险险儿的就要夺眶而出了，她啥也没说，此刻她是啥也说不出来了。“大黑哥，先吃饭吧。”小黑看这两人都太激动了，出来说道。“对，吃吧。吃完小黑还得回去呢。人家体谅咱们，立刻就让小黑出来了，也见着你这傻大黑哥了，还把小黑的终身大事也定了，再好不过的了。小黑，一会儿你就回张府吧，人家说是没事，要是有事呢？你不在，多不方便？我听太太说，现在先生出去办事，准带着你，这是好事儿。别耽误了人家的正事才好。”
“难怪小黑招人喜欢，你这当姐姐的，老教他勤勉做事呀。”“那是本分呀。拿人家挺老多的薪水，就该尽力把人家的事做好。这还用说吗？”“是，是，这本是不用说的，可也不是人人都能这样呀。”“就是人人都不这样，咱们也得这样不是？”贵英颇有原则。“好，好，咱服你，也就是你，能有这么个好弟弟。”“哼，就没能有个好哥。”“谁说的？哥过去不好，现在不是好好努力呢嘛！你得给咱个改错儿的机会不是？”大黑说得十二分的诚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