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们之间的交谈肯定不会愉快,我不懂什么时尚,他不懂什么文学,他全身穿着昂贵的服装,香气撩人。我一个土鳖教授的寒碜样,我怎么会感觉不出他目光中的那种鄙视和讥诮意味。不过这方面我比较大度,没必要和这么个不男不女的人计较。
我照样喝酒吃肉,畅怀谈笑,完事之后,洒然走人。下午因为有空,我就先去了次家具城逛逛,看看家具,想着该给责责的未来新家添置点什么家具,大致要多少钱,心里也好有个谱。
家具城出来,我看时间还早,就想到小闵那里去看看他的零食铺子现在经营得怎么样了。自从上次和他见面后,我有大半年的光景没有和他联系过了。
零食铺里冷冷清清,一个伙计模样男人坐在收银台,我就问他,老板哪?
他看了我眼,说哪个老板?
我说闵老板。
他说,在医院哪。
我吓了跳,说,怎么住院了?
他说,早住院了,出车祸,现在这个铺子的老板是他的表弟。
我心里一惊,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就不给我个电话,我说,在哪家医院?严重不严重?
他一边看着手机,一边心不在焉的样子,说,怎么会不严重,好像一条腿都不保。
我惊出一身冷汗,感觉心扑通扑通直跳。
我说,那他家人怎么办?
他抬头看了眼我,说,正在和肇事司机的单位在协商理赔的事项。你是他什么人?
我说,是他一个多年的老朋友。
他说,人就在医院躺着,你等下,我得问问老爸医院的地址。
不过会,他就问来了地址,给我。我拽着地址,就直奔医院。一路上,我内心很不平静,感叹着人世的变化怎么就这么大,好好的一个男人,说腿没了就没了。下半辈子怎么过?他的孩子还刚刚上学,这真叫人揪心。
一路上七想八想,到了医院,因为手术阶段已经过去了,所以人已经转到普通病房。病床上的小闵看上去我几乎都快不认识了。
他看到我显得很平静,让我在床前坐下。我看着他,有点说不出话来,因为一条腿缠着白色刺眼的纱布,下面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他没法站起来,就让一边的老婆给我倒水,我说,不用,不用。
他看着我,默默说,何教授,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我说,你怎么就不打个电话给我?
他说不出话来,我看见他神情渐渐变得悲伤。
我不想让他太过难过,就说:现在事情怎么样了?
他说,还在谈,事情很复杂。
我说,那么钱哪?
他说,前期的手术费用是他们出的。
我说,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他哽咽着说,谁会想到?我也是运货回来,对方也是货运车,转弯时不知为何直接就撞了上来,把我卡在驾驶座上。当时事情发生太快了,我都来不及反应,现在想起来,真是可怕,就那么一刹那的事情,你根本来不及躲避。
他老婆在一边呜咽着哭了起来。说道:“何教授,你说这人怎么就这么倒霉,早晨出去好端端的一个人,下午见到就这样了。”
人生很多悲哀和不幸要比幸福来得快和突然,一下子就改变了人的一生。就好像你原本行驶得很好的道路,突然间就遇到了死路,这时你不得不重新选择一条路。
眼下,小闵必须要面对的事情的就是如何重新选择和考虑自己的人生。
他目光暗淡,神情颓然,一副丧失人生的悲伤情怀。我猜想,如果不是妻子和孩子在身边,说不定那一霎他连活下去的信心都没有了。
不过,好歹,走了出来。
我看着他左膝下面空荡荡,白色纱布裹得严严实实,那失去的并不是简单的一条腿,而是他的全部人生希望,热情,还有梦想。
如今,就和那截去的部分一般,把一切都一刀切割掉了。
我也不由黯然。
我寡淡地说着,如果需要什么帮忙,尽管找我。如果需要个好的律师,我这里倒是认识一些这方面的朋友。
脑子里,我盘算着,今天口袋里带了多少钱,上午去参加会议时,俞夏把前几期的稿费用信封装了塞给我。我当时就放包里一塞,也没数,此刻也不知道那个信封里到底有多少钱。不过我拿出了那个信封,看都不看,默默放在他的床头。我知道,数额不会太小,不过对我不过是少了笔钱,对他可能是很大的帮助。
虽然我平时很节约,但是某些时候,我知道自己并不是悭吝人。
然后说,这个你千万别和我推了,这点小钱不算什么,你自己好好养好身体才是重要的事情。
他知道我的脾气,看着信封,神情依旧默然,只是嘴上客气了几句。他妻子在一边谢了半天。我就借口离去了。我不想多呆,其实是不想再继续面对这种场面,令人心碎。更不想看到小闵那无助空洞的眼神。
一个尚年轻鲜活的生命,如今却一副末世颓然哀伤的凄苦样,似乎人生剩下的就只有悲哀和绝望了。
所以,我只想,快快逃离。
要说这世界上,我最不喜欢的地方就是医院,但是这也是最最救命的地方。骨科长廊里,都是缺胳膊少腿,或者翘着脚,坐着轮椅的病人,他们一样都一副茫然若失的表情,眼神看谁都没有好感。是啊,谁经历了那些,都会变得有敌对情绪,甚至是对家人,对亲人,对医护人员。
毕竟,他们心里的悲痛和缺失,不是你们不痛不痒劝慰几句就能抹去的。有些伤痛,一辈子会成为阴影。
快步走出医院,外面阳光灿烂。马路上往来的行人,匆忙地脚步,游离的眼神,若无其事地匆匆一瞥,我忽然感觉人世的冷漠和无趣。这黑色的感觉折磨着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