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森林——或许已经不该称之为“森林”,因为这片“森林”现在已不再有任何一棵树。
老板站在一片破败的荒野上,冷峻的脸色没有一丝光。他刚刚才经历一场残酷的战争,灵力损耗过半,更关键的是,他的手受伤了。对于启灵师来说,手是极其宝贵的,因为每当动用一些强大的秘术时,是要通过手掌去结印,强化自己的心理暗示,才能发挥秘术最强大的力量。
结印,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一种心理暗示,通过复杂的掌指运动摒弃杂念,使心境更契合到秘术特殊的灵力调动回路上,从而成功缔结秘术,并且百分之百发挥秘术的威力。
手如果受伤,灵活程度就会下降,某些适应性的东西就会出现偏差,进而导致与秘术的契合度就会大幅下降。因此,对启灵师来说,手就是最锋利的兵刃。现在,他的手受伤了,更糟糕的是,还有一场恶战即将到来。
“该死!”宋止文绝望地望着滚滚而来的妖魔大潮,咬牙道,“和他们拼了!”
“不要冲动,”老板把梧桐轻轻地放平在地上,然后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把宋止文从头顶送到梧桐身边,“我送你们回去。”
“回去?回哪?”宋止文一惊。
“金山寺。”老板伤口上的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快,在白色的骨灰地面上慢慢汇聚成一个奇怪的图案。
“那你呢?”宋止文这才察觉到老板说的是“你们”。
“破开幻境需要时间,我不能走。”老板快速地完善着地上的血色图案,“你放心,启灵师在这个世界是不会死的。”
“你以为我是小孩子吗?”宋止文冷冷地说。
“如果不是小孩子就证明给我看,一个是不是孩子在于是否知道自己真正的价值在哪里。”冷汗像小豆子一样从他额上密密麻麻地冒出来,因为失血太多,老板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你们走远比留的价值大。梧桐的【承灵】已经开始了,这个时候是不能受一点伤害的,你要保护好她。你相信我,我没事,我们一定能回去的!”
宋止文望着越来越近的滚滚黑烟,不知是无力还是自嘲的笑了笑,终于垂下头沉默了。
“说实话,我现在还不确定你是不是小白龙。”老板低头飞快地画着怪图,“但是,年轻人不该甘于平凡,年轻人也绝不该平凡。你不要觉得这是心灵鸡汤,我很少说这种话,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天尽头的威压越来越强了,空气仿佛凝滞了,恍如暴风雨的前夕。
“好了,呆在这里不要出来。”老板完成了怪图的最后一笔,地上的鲜血也终于停止了流动,血色的图案像是龙蛇缠绕,慢慢地升起淡淡的金色光华。光华映照中,虚无的空间慢慢有了水流一样的透明波纹。
但是宋止文关心的不是这个,此刻他眼瞳中的天空倒影,无尽的黑暗之潮正席卷而来。
天空中,江宗雨率她的妖魔大军,疯狂地掠向那一片白色的荒野。
旷地上的两个小黑点,江宗雨能清晰的感受他们身上的灵力波动,一个虽强,但似乎已经有些虚弱,她知道这就是那个启灵师;另一个很奇怪,似乎不稳定的,强的时候连她都有一种窒息感,弱的时候又仿佛根本不存在一样。
那又是谁?
孙梧桐?
不管是谁,都必须死!
她的眼睛早已化为一片漆黑的风暴,没有一丝眼白,真真正正吞噬一切光的诡异黑瞳!
她,杀意已决!
感受到女王大人的杀气,数百妖魔们齐齐发出嗜血的怒吼,有些在奔跑中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显出了巨大的真身,那些野兽狰狞的脸上有凶戾的兴奋。
杀!山河在震荡。
杀!风云在翻涌。
杀!星月在陨落。
杀!天地在怒吼。
杀杀杀杀杀杀杀!
老板的眼睛早已化为一片纯白色,所有的灵力在经络中在沸腾,像藏着一团滚烫的火,但他的意识却冷的像一块冰。
黑色浮岛般的云层与裂缝般的天光之下,黑压压的妖潮像海啸一般,覆顶而来。
这次,宋止文没有闭上眼睛。
没有吹的他睁不开眼的狂风,所以他非但没有闭眼,还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看到了什么?
竭尽他所有的词汇,似乎只有一个词能够形容:一骑当千!
一个人的身体中怎么可能蕴藏这样强大的力量?老板总说自己的灵力受到压制,难道这才是启灵师真正的实力?抑或是殊死一搏的最后辉煌?
他不知道答案,只知道眼前的世界都是血与肉在翻涌,耳膜上擂着妖魔的尖啸怒吼,狼虎等等数百妖兽的血盆大口扑到他面前,但下一瞬间,就会被打成碎肉,血雨飘摇。
浓密的黑色的妖风里,那一道白影像箭矢一样翻飞穿梭,快如闪电,猎猎如刀。老板眼中吞吐的白光越来越亮,他的灵气已经用到极致,他的血液在沸腾,他的生命在燃烧!
一个人的生命中总会有那么一刹那的灿烂,敢与日月争辉!宋志文想着,忍不住热血沸腾。
人的一生中,总在无所顾忌地去做某件事的时候,才会感到自己仍然年轻。明知头破血流,仍迎头撞上,这种愚蠢的固执,往往让人动容。
“吼”数百只妖兽在咆哮。
仿佛是“海啸”铺天盖地地涌来,却被无形的利刃拦腰斩刈,虚空像巨大的绞肉机,腥风血雨飘摇直下。老板的一身白衣在飘洒的血雨中早已一片血红,灵力在身体内飞快流逝,他的伤口裂开流血,他的身体也在颤抖,他的视线早已一片模糊,但他却越来越快,越来越强——他再一次燃烧了狂暴的血能。
战斗陷入了僵局,老板渐渐化攻为守,妖魔们虽数量占优,但一时竟攻不下来。
老板身后的血图的光华,终于吸引了妖魔们的注意。
妖魔们纷纷发现,原来这个男人一直守护着圈中的人——其实他们早就发现了,只不过开始他们根本不在意。守护?他姥姥的,直接从他尸体碾过去就是,看你他娘还护个屁!
但是现在这群妖魔们觉得,偶尔变通一下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攻结界!”妖群中不知道是哪个妖怪高喊了一声。
老板凌厉的目光剑一般扫过去,看清说话的原来是一只鼠妖。
一大片妖魔们乱哄哄地一拥而上去攻击结界,几个老板身边的妖兽脱不得身,发现那群猪队友竟然一股脑的去打结界,气得咒骂不断。几声惨叫之后,那几只妖兽很快就成了几具尸体。
“拖住他!拖住他啊!”鼠妖尖声惨叫。
妖魔们这才做出了反应,一部分拖住老板,另一部分转手开始轰击那一道结界。
各式各样的攻击足有上百道,纷乱地撞在房屋大小的结界上,其中甚至有妖兽用肉身狠狠地撞过来。
这时的结界内,金山寺楼宇的重重轮廓已经在空中慢慢显露,但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雾纱,十分模糊。
显然,血图的传送还需要一段时间,但是此刻,结界在群妖的狂轰滥炸下,分明已经摇摇欲坠了。
局势很不容乐观。
一只足有两人高的黑色巨狼狠狠的撞在结界上,绿油油的狼瞳中有刀锋一样的野性。这样的戏码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已经上演了几十次。如果结界破碎,宋止文毫不怀疑梧桐会被这群妖兽的利爪撕成碎片,就像他毫不怀疑自己会被它们一脚踩扁一样。
这是一群疯狂的魔鬼。他毫不怀疑。
老板已经注意到了那个在空中仿佛看戏的黑影。擒贼擒王的把戏显然已经不能用了,因为他必须要死守在血图附近,但他另有打算。
老板一掌逼退妖群,已经纵身掠到结界之前,沾满鲜血的双掌的手指如幻影般动作,瞬间结成一个奇怪的印。
剧烈晃动的结界慢慢稳定下来。
这样绝佳的一刻,魔鬼们不抓住,就真该叫傻帽了。
几只爪子电一般闪过来,老板反应很快,一瞬间就运气结盾。可,仓促之间强运灵力,早已有些不堪重负的心脉一阵拉扯,手臂上力道一滞,被一只爪子抓住机会,瞬间勾住了手臂,狠狠往下一撕,皮肉瞬间翻卷过来,鲜血淋漓。
“投降吧!俺老牛敬你是条汉子,给你留个全尸。”一只牛妖吼道。
“哈哈,老牛,你啥时候有恋尸癖了?抢秃鹫老头的宝贝,小心他跟你拼命!”蚂蚁精尖声笑骂。
“去你妈的——”
所有的声音像魔音贯耳,乱哄哄地要扰乱老板的心智。
额角留下的冷汗模糊了视线,他的脸色更加苍白,苍白得像薄薄的一张纸。他毕竟不是神,手臂的伤也会痛,甚至因为灵力对感官的强化的关系,他对痛更敏感。
一只巨大的牛蹄趁机重重拍在他的后背,他虽然匆忙御气及背,却依旧喷出几口鲜血,被拍飞出去。
“投降吧!”牛妖还在吼。
半空中,几匹巨狼越过妖群向那倒飞的身影电一般掠来。
他翻了个跟头,回身落在地上,咬紧牙,不顾手部筋脉焚烧得快要断裂一样的感觉,疯了般合印。
一股毁灭的波动慢慢升起。
他的眼神真的好像疯了一般!
下来吧!上面的混蛋!既然我不能去找你,那就让你来找我!否则,大家一起死吧!老板很清楚,那个人绝不会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用出玉石俱焚的禁咒,所以必定会出手阻止!
恍惚间,他背后的虚空恍若深渊的巨口,一呼一吸之间,空气中有江河奔流般的风声。所有疯狂扑来的妖魔最后的惊恐的表情凝滞在风中,它们那庞大的妖体,瞬间化作一片飞扬的齑粉。
那个高高在上仿若君王的黑影终于动了,老板的嘴角却忽然闪过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的微笑。
果然,还是上当了啊!
虽然他不确定现在的自己是否是那人的对手,但现在这是唯一的突破口。他已经快油尽灯枯了,血图的开启时间却还有一小半,现在能做的只有险中求胜。他不是一个冒险的人,但并不代表他不会冒险。
风还在呼啸着回旋,四面已经的妖魔畏惧得不敢上前。那道从空掠下的黑影却如利剑一般,笔直地撕开了回旋的风,以此同时,一条骨鞭当头劈下,突然化作一条狰狞的巨蟒向老板咬去。
老板诡异的一笑,身体轻轻一侧避了过去,他电一般探手抓住那鞭子,狠狠往身边一扯,另一只蓄力已久的手掌趁势向那倾倒过来的身影拍去。
“你上当了。”一个嘶哑的声音。
他脸色一变,一节一节的骨鞭居然天女散花一样散开,只剩最后一节,像一个锋利的骨匕,被黑影握在手中。
黑影借力飞来,变扑为刺,竟硬生生地避开了他必杀的一掌。此时老板已力道用老,只好侧身避开那当胸一刺。谁知那黑影竟在他身边生生炸开,化作无数小刀一样的白骨破空而来。如此密集如此诡异如此暴戾的攻势,几乎贴着老板的身体爆发!
老板的护身结界被轰碎,身体向后抛飞在地,衣服早已被刀雨绞烂,鲜血从一道道切痕中流出。
那些骨刀炸开之后,却未落地,而是在空中聚集重组成一具精致的白骨身。
“强弩之末还敢用禁咒做幌子,未免太小看我了。”白骨冷笑着。
老板似在说着什么,但却因为剧痛没能出声,但是白骨却看懂了他的唇形,他说:“你看。”
白骨愣了愣,回过头,正好看见血图的光芒一闪,里面的人和楼阁幻境瞬间一同消失不见。
妖魔中瞬间有人叫嚣:“女王大人,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所有的叫嚣声连成一片,但几乎是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一片死寂,因为简单的两个字:“闭嘴!”
江宗雨踩着老板的胸膛,俯身把深深插在他胸口一截小指骨抠出来,接回自己的手上,冷冷道:“你似乎很得意?”
老板吐了一口胸腔中火辣辣的浊气,勉强一笑,说:“难道你认为赢家不应该这样吗?江宗雨,陈阿藏是在你手里吧?”
“是又如何?”
老板自顾着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你杀了我们到底会有什么好处。”
江宗雨似来了几分兴趣,冷笑道:“你想通了没有?”
老板点头道:“想通了。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悟净,小白龙,白骨精,总共六个角色,但我们却有七个人。”
“然后呢?”
“只要我们都死了,就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因为他是剧情之外的人,不影响西游记这个世界的运转,就不会被【劫限】抹杀。而这个身份,可以争!”
“我倒是很想继续留下来,看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老板叹口气,“可惜我显然已经做不到了,你的对手另有其人。”
老板的身体慢慢虚无,他说:“我选择出局。”
他没有撒谎,在这个世界,没有人能杀死启灵师,因为他有一次选择的权利。任何时候,他都可以选择继续留下来,或者舍弃一切从此出局。这个离开的过程,没有人能阻止。他已经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了,现在他确实只能选择离开。
“女王!”有妖怪惊呼。
“让他走,你们拦不住他的。”
江宗雨没有再看老板,而是望着东方混沌的天空,风云如同巨大的战旗,在鲜血横洒横尸遍野的大地上剧烈变幻。她独自站在最高的山岩上,在天空的那一端,黎明的红日在黑暗中毁灭般地升起。
她知道,黎明就在眼前。
她缓缓道:“破开时空屏障,我们去金山寺!”
阿藏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死前的那个夜晚,就是在那个夜晚,他遇到了老板。
那是十二月的最冷的一个星期,虽然国外输入的含羞草和夹竹桃杂充满砂砾的湖岸边开着花儿,但湖面上明晃晃地结了一层翠绿色的冰。
他偷窃的事终于被杂货店的人发现了。他永远忘不了那一晚那个满身酒气的中年男子,在他眼中一直笑脸迎人那张肥胖憨厚的脸,竟在那一刻扭曲成狰狞的盛怒。
他很痛,但是他不敢叫,甚至害怕那个男人叫出来,因为他做错了,他应该受到惩罚,他是个贼!他怕妹妹看不起他,更怕他的妹妹会因为他被人看不起!
他敏感于一丝一毫的风声,所以,他不敢叫,不敢引起这个世界一丝一毫的注意,他只能跑,快跑!
他浑身是血,逃到湖边,追兵紧随其后。他脑子一热,然后纵身一跃!
恍惚间,他听到了冰裂的声音,世界在慢慢下沉,慢慢黑暗。
他的喘息终于慢慢平和。
他开始听见了风声。一片连着一片。在充满白光的虚无中,那么轻盈,轻盈得像盛夏盘旋的鸟群。他感觉自己也要飞起来了,飞向白光,飞向那一片无上的圣洁。
他死了。没错,他的确死了。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沉入湖底,像一块凝固的冰。
但是他还没有死,因为一朵悲剧的魂花。
那魂花与江宗雨大战后,重伤逃遁,又被老板发现了踪迹,再被重创,逃到这个湖底的时候却恰巧发现了正在弥留之际的阿藏。
花妖大喜过望,当时它的形体几乎就要消散,活不了多久,这种程度连夺舍一个正常人都做不到,但是如果是一个快要死的小孩,那还不是手到擒来么?
果然,花妖轻轻松松就夺舍成功。就在它高兴地护住心脉时,它悲剧地发现这具身体竟有胃癌,还是晚期,还是他妈是现在爆发,而此时的它,却已是和这具完全融合不分彼此。
于是,可怜的花妖惨叫一声,连一句“贼老天”都来不及骂,就这样被无情的病魔夺走了生命,一命呜呼。
阿藏可不知道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帮江宗雨报了大仇。
托花妖的福,阿藏没有死成,或者说没有死透。他目送着自己原来的身体往下沉,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朵花。但他知道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这朵花也接近油尽灯枯了。
他终究还是没有死,因为老板是追着花妖而来的,所以他注定没能死成。
老板救了他,还给了他两个选择,用人的身体活十年,用魂花的身体活六十年。
他选了第一次,还答应了一个条件,帮老板做三件事。做完这三件事后,老板就放他走,不再干涉他的生活。
第一件事很简单,收集五个人的资料,那五个人是宋克,宋止文,苏穆云,江宗雨,还有他的妹妹孙梧桐。
他做了。但是他起了警觉。说得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以为第二件事一定又会和这五个人有关。
然而,第二件事竟然是让他去找一种叫“炼妖”的茶叶,因为老板说他喜欢喝茶。
他也做了。因为他有魂花残留的记忆,找这种东西并不费多少功夫。
如果说第二件事只是让他诧异的话,那么第三件事简单得让他觉得不可思议,老板只是让他做个自我介绍,详细的那种。
这个倒又让他为难了,因为他偷鸡摸狗的,什么坏事都干过。要是真的自我介绍,简直就是自我检讨。
但是这件事,他也做了。连讨过几次饭,偷过几次东西,挨过几次打都说得清清楚楚。
终于,他自由了。但他并没有放松警惕,因为老板让他做的事关系到他的妹妹,关系到他的生活,他希望老板遵守承诺不要介入他的生活。而且,快十年过去了,他发现老板居然一点都没有变老的迹象。当时已经成年的老板,十年过去后,眼角连一丝皱纹都找不到。
身边的人都叫他,老板。
但是,似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老板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