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穆云的感觉很奇妙。
她曾经养过一种花——云竹。她查过资料,也知道云竹其实是一种草本花卉,但她更喜欢把它当作一种花来养,因为她喜欢它的花语,纯洁的友情。
她从种子开始养起,这是一个很麻烦的过程。她首先要将种皮除去,将种子晒干,然后播在河沙和腐叶土等量混合的基质上,最后覆上不是很厚的土,浇透水,保持适宜的湿度和温度,一个月后才会发芽。
当苗高5cm以上时,她才可以把它移栽到小盆里。
她见证了它从种子,到嫩芽,再到枝叶苍翠最后开花结果的全过程,也呵护了它一个全过程。
而现在,她仿佛变成了这朵花,变成了一个被呵护的对象。
爱情是什么?绝非荷尔蒙引起的生殖冲动那么简单,因为在这具身体十七岁之前,她一直是一个旁观者。旁观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无微不至的呵护,旁观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依恋和濡慕,感同身受。
她恋爱了,爱上了一个和尚,而且,这个和尚,还是她的师傅,至少在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是。
十七岁那天,苏穆云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可以说话,可以跳,可以笑,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醒来的时候,她发现梦成真了。她欣喜万分得要去找他,可是他却忽然变得像其他僧人那样冷漠,甚至开始躲着她,如避蛇蝎。
倔强和骄傲仿佛是慢慢侵蚀她心房的毒。终于,她忍不住了,她冲到他讲经的大堂,大声的质问他,换来的却是他命人当场拿下!她的倔强,她的骄傲成了一团美丽的泡影,她哭了,泪流满面的那种。
一个是成长在红旗下的女大学生,一个是满脑子封建礼法和宗教信仰的唐朝和尚,两人的相遇或许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可是她不信命,也不信什么错误,她是苏穆云,如果会轻易放弃,她就不是那个敢爱敢恨的苏穆云。
俗话说一哭二闹三上吊,哭也哭过了,闹也闹过了,剩下来的只有上吊了。
上吊是个技术活,太早的话就没有震撼人心的效果,太晚了人家还没到自己就嗝屁了,还玩个球。
所以,能否好好上吊,也是一个衡量女人的重要标准。
苏穆云首先准备好了作案工具——白绫一条剪刀一把凳子若干,然后便是不停地踩点,致力于选出一个看起来能吓死人实际上很容易被营救的风水宝地,最后确保了“自己要上吊了”这一消息能够及时地传出去之后,终于,风风光光地上吊了。
男人“哐当”一声闯入房间时,登时便看见在白绫上晃来晃去的倩影。顾不得男女之防,也没看见显眼处的剪刀,一下子窜过去就把女人抱了下来。
女人顺势使出无理取闹之撒娇大法,哭喊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个时候男人自然不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而是很琼瑶地叹息道:“云云,你为什么这么傻?”
女人自然不会说“我就是这么傻”,而是情深深雨蒙蒙地当场吟诗一句:“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如果中途不笑场的话,就是完美的剧本,幸福的结局,然而,事与愿违。
苏穆云没有笑场,因为她连笑场的机会都没有。
她看到的是男人阴沉得可怕的脸色,她忽然说不出话来,眼中酸酸涩涩的,却倔强地不肯落下这最后的尊严——这大概是她放下所有身段之后,尊严最后的遮羞布。
“闹够了没有?”轻飘飘的一句话,却重逾千斤。
苏穆云咬紧嘴唇,轻声道:“我说过,我是我,他是他,我不是——”
男人不耐地打断:“那又怎样?”
他不得不打断她,因为他的心真的很乱,这让他感到恐惧。他承的师恩、他数十年奉行的人生准则、他的信仰不仅没有让他平静下来,反而隐隐越发滋生了这种恐惧,这种感觉让他几欲疯狂。
苏穆云泪眼婆娑,分明已经快要绝望了:“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一个问题,好吗?”
“够了!”男人暴怒出声,似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恐惧,竟拿起桌上的剪刀狠狠向自己眼睛刺去!
苏穆云惊呼一声,却阻止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尖利的刀刃刺破眼瞳。
鲜血顺着血肉模糊的眼睛往下流,在脸上留下数道狰狞的血痕,他皱紧眉头咬着牙轻念了声“阿弥陀佛”,痛苦之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解脱。
苏穆云一把夺过剪刀,失魂落魄地看着染血的尖端,竟已不敢再去看那张鲜血淋漓的脸。
正在这时,被尖叫声引来的众僧闯入房间,苏穆云还是愣愣地看着手上的剪刀。住持见状,勃然大怒道:“丧心病狂!真是丧心病狂!把这个妖女抓起来!”
僧人早已群情激奋,苏穆云下意识地挣扎,却被狠狠甩了几个巴掌。
“不要打她!这不怪她!”他脸上到底闪过几分不忍,“师傅,其实——”
“住嘴!”住持却根本不听他的解释,“这混账还要为这妖女开脱!给我堵住他的嘴带下去!”
“师傅——”
“带他走!”
住持转过头看着披头散发的苏穆云,眼神忽然阴郁得可怕……
梧桐曾千万次设想戈壁之后的场景,但却没想到竟然会是孤岛隐隐绿水环绕的一座寺庙。
刚下了雨,山高虽不过百米,但是山路却极泥泞,山中的雾气又潮又冷,等他们赶到庙前,已是一身狼狈了。
古汾水与鬲津的水在朦胧的月光下缓缓流动,寺庙就屹立在这两条河交汇处的一座孤岛之上。
“金山寺?”梧桐疑惑地望着庙门前的牌匾。
“什么?金山寺?”宋止文在梧桐口袋里的声音闷闷的,“傻妞,快放我出来看看。”
“看?你用哪头看?”梧桐显然是个高级黑,一句话噎得宋止文直翻白眼——当然,如果他有白眼的话。
“真是金山寺。”小蚯蚓在梧桐给他叠的“叶片床”上扭成一个奇葩的问号,懒洋洋地问,“然后呢?”
“你不知道?那你还急个什么劲?”梧桐也是醉了。
“金山寺是玄奘年少时生活的地方,不过这只是小说里的情节,历史上的这个人年幼时生活在白马寺才对。不过,我们既然在书中,来到了金山寺,就应该和玄奘有关,但是在书中,玄奘这时应该被白骨精抓去白骨岭了才对。”老板解释道。
虽然还有隔阂,但梧桐与老板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像这样的交流都是心照不宣的。梧桐很明白,这个世界,要继续活下去,相互扶持很重要。
其实,两人关系缓和,说起来还要多亏宋止文。
这几天,宋止文一直都蔫蔫的,似乎很嗜睡。梧桐给他撕好的碎叶子,最近也不吃了。就像今天这样,冷不丁才冒出一句话,可是聊上两句,就打着哈欠,又没了下文。
梧桐起初还以为他得了什么病,只听过小猫小狗生病,哪里听说过蚯蚓生病。梧桐只好问了老板,才知道书里这个时间,应该是初冬了,林子里比较冷,蚯蚓嗜睡属于正常现象。
就像今天,突然冒了个泡又蔫了。
两位施主,可是官府来的大人?身后忽然传来陌生的声音,梧桐循声回身,看见一个年轻和尚正向这边快步走来。
梧桐和老板下意识的打量了一下彼此,皆有些诧异书灵这次竟然帮他们换了一副官差的衣裳。
来和尚庙的官差,这是演的是哪一出?
“哪位是悲田使大人?”年轻和尚见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不免起了疑心,再问了一句。
老板给梧桐使了个眼色,答道:“在下就是,这位是舍妹,这位大师,不知寺里又有什么人要接济?”
老板口气轻松随意,但心中却觉得奇怪。“悲田使”这一职是武周末期设立的,主要是对寺庙的悲田坊行使监督之权。所谓的悲田坊,简单的说,就是朝廷设立僧人掌理的慈善组织。
但算算时间,历史上玄奘大和尚决定去西天取经的时候,一代女皇武则天,还只是个三岁小屁孩。也就是说,历史的这个片段在这本书里整整提前了几十年。书中出现了“未来”的东西,那原来的主线又能相信多少?
他忽然有种预感,即便在这里找到了唐僧,也不能完成剧情。
因为在“三打白骨精”这单个的剧情里,打白骨精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连白骨岭都没有去过,又怎么谈得上完成剧情?
眼下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老板正想着,却听见那僧人道:“大师不敢当,大人叫我法治即是。这次的事——唉!说来话长,此刻天色已晚,两位大人还是随我一同进庙吧,住持还等着二位大人呢。”
老板本想梧桐的身份还要费些口舌,却没想到那法治却并未深究。
“两位大人,这边请。”那法治在前引路,穿过几座颇为恢宏的殿宇,引着他们进了大殿便退下了。
“两位便是悲田使大人吧?”没出意料,住持是个白胡子老头。
客气了几句,老板就直接问道:“不知禅师有何事托我?”
住持却道:“两位大人舟车劳顿,此时又天色已晚,我已为二人大人准备了斋饭,至于那件事明日再谈也不迟。”
老板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出这住持的态度含混,不像是托人办事的态度,不由心生警惕。
虽然心有疑问,但是住持执意不言,老板也没什么办法,只好随引路僧斋房去了。正好,他也饿了。倒是梧桐虽然来的时候有些疲乏,这时却颇有兴致的参观了一圈金山寺,毕竟从没来过这么大的古寺,还是绝对正版的唐朝5A风景区。只可惜手机在这里用不了,否则非要拍几张照留念不可。
中国佛寺的布局其实在公元第四第五世纪已经基本上定型了。总的来说,佛寺的大体布局,是采取了中国传统世俗建筑的院落式布局方法,这座唐朝早期的金山寺自然也不例外。
这种布局一般来说,是从山门开始,在一根南北轴线上,每隔一定距离,就布置一座座殿堂,周围用廊庑以及一些楼阁把它们围绕起来。这些殿堂的尺寸、规模,一般地是随同它们的重要性而逐步加强,往往到了第三或第四个殿堂才是庙宇的主要建筑——大雄宝殿。
金山寺的规模较大,大雄宝殿的后面,还有几座偏殿。这些殿堂和周围的廊庑楼阁等就把一座寺院划为层层深入、引人入胜的精致院落。事实证明,历史上的唐宋的“珈蓝七堂制”不过是日本人的一种误解。从北魏到唐这五百年间,佛寺的布局用的一般都是这种庭院式的布局。
到大雄宝殿的时候,僧人们正好做完了晚课从大殿里出来。
梧桐和那带路的小和尚正迎面走去,让到一旁,面带微笑向他们致意,却无人回应——所有人脸上都挂着严肃和戒备的表情,所有的窃窃私语都忽然静了下来,人群就这样安静地从她身边流过去。
什么毛病?
梧桐一头雾水。
等人走得差不多,梧桐把小胖子拉一边问:“小和尚,怎么我感觉他们都怪怪的。”
小胖子支吾道:“也许是做晚课累了吧。”
明显就是借口。
梧桐捧住小胖子左右张望明显心不在焉的小鼓子脸,固定好之后,再问:“小和尚,难道姐姐很难看吗?”
她似乎忘了唐朝的审美别具一格。
小胖子被逼着仰起头看着梧桐,小鼓子脸红了一片。鼓起勇气她看了几眼,忽然泄了气一般,道:“女施主,其实师傅说过的,众生皆平等,女施主你是一个好人。”
梧桐愣了愣,这句话内涵太深,她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是问了一下自己的长相而已,竟然就这样被发了好人卡?孙梧桐肺都要气炸了,两只手把那张肉嘟嘟的小嘴巴被挤成一个鸡公嘴,用最和蔼的语气咬牙切齿问道:“你的意思是本姑娘长的太丑,吓到你们了?”
小胖子一脸苦瓜状,一副是“你自己想多了不关我事”的表情,说:“不不不!诸位师兄,八成是做晚课累了吧。”
“你——”梧桐瞪大眼睛,看着那圆鼓鼓的小胖脸上面乌溜溜的无辜眼神,突然无力了。这是谁家的坑爹孩子?
小胖子趁她愣神的功夫,终于从那双魔手中缩回了小脑袋,揉了揉腮帮子,一脸后怕,心说师傅的话果然没错,女人果然是一种好可怕好可怕的生物,还是当和尚好!
两人或许都见识到彼此的不好惹,所以接下来倒是一路无话。
寺里给梧桐他们安排的客房正好是相邻的两间,坐北朝南,窗户开时正见得月光。
山林中有月的冬夜无疑是静美的,今夜又是满月,正是月光最好的时候。
月光飘落在深夜的树与窗台,庭院深深,光和影仿佛是湖底朦胧而平静的纠缠,染在一副安静的水墨画中。
木窗半掩,正引得月光斜照半窗,在静室的熏香中焚烧,燃起淡淡幽幽的烟与香。
美好而庞大的静谧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满心微笑。
哲学家看见了太阳,诗人看见了月亮。
这样的夜这样的月确实是诗意的美好。
梧桐还没有睡意,推开木窗想起近来的遭遇,不禁发起呆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远处的月光下,似有个黑影,一晃而过。
梧桐瞬间警觉起来。虽然隔得很远,但她瞬间便认出,那黑影的身形是个女人。说起来,自从流沙河那次经历后,她虽暂时未感受到其他变化,但目力却是大涨。
这么晚了,和尚庙里怎么会有女人走动?心中犹疑之下,正欲细看,那黑影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应该是错觉吧。八成是自己太困,把哪个倒霉和尚看成了女人,可是又有哪个和尚会蒙着面纱?
况且,梧桐总觉得那背影似乎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可惜那人走得太快,她也没能细看。就在她望着背影消失处沉思时,又一个黑影,从远处的一个转角处闪过。
梧桐看到他一闪而过的侧脸,险些叫出来——老板!
梧桐推开门,追了出去,但走到那个转角时,却已经看不到半个人影了。
这么晚了,老板一个人出去要做什么?
梧桐满腹疑问地四下张望,忽然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传来。
她回过头,看见法治和尚行色匆匆的走来。法治似没想到转角处竟还有人,脸色闪过一刹那的诧异和慌乱。梧桐此刻正想着老板的事,所以并未留神法治的异样。
法治道:“这么晚了,大人何故在此逗留?”
梧桐打了个哈哈道:“今晚月光甚好,景色甚美,我出来走走。”
“既然如此,大人请便。不过,夜已深,寺里比较冷,大人还是应该及早休息。”法治说完,行了一礼,转头就往回走。
梧桐这才察觉这和尚神色匆匆恐怕有异,心中大奇,悄悄地跟了上去。
此刻已是夜深人静,过道上也没什么遮蔽物,梧桐不敢跟的太近,只是远远的吊着。亏了她目力大涨,才没跟丢。七拐八拐后,忽然到了一栋恢宏的阁楼旁,法治却已不见踪影。
这阁楼四周甚是开阔,梧桐怕被发现,也不敢靠近,只远远地望见“藏经阁”三个大字。
没过多久,法治又出现在廊道外,不过这次,他并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个蒙面的黑衣人。两人匆匆而过,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梧桐从阴影中慢慢走出来,眉头紧锁。
这金山寺到底有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