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耿涛都是在办公室度过的。并不是他有多敬业，实在是他不愿意回家。自己的家是老式的平房，就外观和居住条件来说，只是比那些密集肮脏的棚户区稍微好一些而已。每次回家，他都要忍受住父母亲的唠叨，哪怕自己因为上网而睡得晚些，都会被起夜的老人指责。老人过日子节省，舍不得装空调；即便装了，也舍不得用。所以，耿涛日日夜夜都在公司度过，舒服又自在。办公室有一张长沙发，经过折叠后就是他每天的睡床。一般只有到了节假日，或者确实隔着久了，他才会回一次家，到家后象征性地和父母聊几句话，做点小家务，就算是完成任务。只是几个月前，从父亲嘴里听说，老宅可能要动迁，这让耿涛回家的次数稍微勤了些。但回家无非就是多探听些消息，同时再做些表面功夫，让父母觉得自己这个儿子还是惦记他们的，仅此而已。
第二天早晨，睡梦中的耿涛被一阵手机铃吵醒。他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窗外灰暗阴沉，伴随着哗哗啦啦的雨声。这种天气，正是蒙头睡懒觉的好时候。但眼下刺耳的手机铃已经让耿涛睡意全无。他后悔昨晚不该喝得太多，以至于忘记把手机调成静音，害得现在没法好好睡觉。他骂骂咧咧地摸索着找到手机，心里暗暗祈祷最好是一笔新生意，不然都对不起这被搅扰的好梦。
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严毅”，就是他的老同学，那个昨天帮他忙的人。这下耿涛不敢怠慢，急忙坐起身，清了清嗓子接通电话。
“喂，老兄啊，还在睡觉么？”严毅的嗓音听起来精力充沛。
“哦，哪敢啊，你打电话来我能不毕恭毕敬地接么，嘿嘿。”
“不好意思啊，吵醒你了。”
“没有没有，我早醒了……”
“就是想问问你，昨天你的事后来办得顺利么？”
“昨天的事……”耿涛的脑子还未完全清醒，一说到昨天的事，迷糊中差一点把章永福那件事泄露出来，好在及时刹住车，却把自己惊出一身冷汗，这下反而清爽了不少，“昨天的事还顺利的。对了，正想谢你呢，没你的帮忙，可就麻烦了。你看，哪天有空，我请你喝酒。”
“呵呵，喝酒是免不了的。你昨天到底是什么事？”
“哦，昨天啊？”耿涛咽了口唾沫，关于怎么应对，他早就想好了，只是事到临头，免不了还是有些紧张。“昨天是一个朋友在公园里丢了东西，我帮他调取摄像头录像找小偷。”其实这么说不算是撒谎，至少在昨天未发现孩子尸体前，这句话可以说是完全正确的。
“就这么简单么？你确定没别的事？”
“就这么简单。如果有大事，我怎么会不告诉你们呢，我以后还要不要混了。”
“好吧，姑且相信你一次。现在我要和你说件事，属于内部消息，你自己心里知道就行，别给我透露出去，不然我捏碎你脑袋！”
“哦，你放心，我口风紧你还不知道。有啥消息啊？”对于耿涛而言，每一次这样的内部消息，几乎都能看到钱的影子。
“最近几个月里，市里连续发生了几起人口失踪案，失踪的大都是些青年男女，也有几个小孩。我们警方觉得这些案子背后可能有关联，但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一点。如果你觉得你经办的案件里有可疑的情况，你要多留个心眼，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要随时和我联系，让我立个功什么的，你懂的。”
“哦，这是当然的，遇到什么大事，我们这种民间机构当然搞不定的，到时候还不是要依靠你们。你放心吧，兄弟我一定尽力。”
“还有，你这几天手头有活么？”
“没有，昨天刚解决一件事，你知道。今天开始又闲得无聊了。”听口气严毅似乎要给他介绍案子，耿涛不由心中一阵狂喜，但表面上可没显露出来。
“那好，帮我个忙行么？算是私人性质的，你昨天不是欠我个人情么？不用请我吃饭了，你赚点钱也不容易。”
听到严毅的请求，耿涛泄了气，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的破灭了。但人家毕竟是警察，就算不看同学情面，也还是要帮的，不然以后就别想好好混下去。于是耿涛摆出一副热情的口气说道：“你的忙我当然要帮，兄弟么，谈什么欠不欠的，你说吧，什么事？”
“在那些失踪案子里，有好几起，后来家属来销案了，说是人后来自己回来了。既然当事人都回来了，我们没有理由不给销案。但我总觉得里面有些问题。只是我现在忙得分不开身，又不能擅离职守。你方便的话帮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不定里面有油水哦。”说完严毅咯咯地笑了出来。
耿涛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心里骂道：“还油水，这种事有个屁油水，来回汽油费还不是我自己垫！”但嘴上还是如抹了蜜似的，也应声笑道：“呵呵，有油水还能忘了兄弟你么，少不了请你吃饭的。”
“行，就这么说，我一会儿把其中两个当事人的资料发到你邮箱里，你收一下看看。记住要绝对保密啊，有什么发现一定记得告诉我。挂了。”
妈的，又是这种包赔不赚的买卖。谁让以后还要仰仗人家呢，算自己认了。不过既然严毅觉得里面有什么玄机，也许还真有。如果好好挖掘一下，弄不好就能带出些油水来。反正这几天也是闲着，去看看也好。
作为一名警校毕业生，曾经的警察，耿涛身上还是有那种警察所应有的对事件的强烈好奇心。一些常人看似不经意的平凡事件，在警察眼里，往往就能挖出一大串问题。就好像狼对血腥的追逐，这是无法抹杀的天性。
耿涛懒洋洋翻身下了床，去厕所梳洗干净，给自己泡了杯茶，舒舒服服往靠椅上一靠，打开了电脑。
严毅的邮件已经到了。耿涛打开，里面内容很简单，就是2个人的姓名和地址，其他什么都没有，耿涛最想知道的案件具体经过，一字未提。不过他也理解，有些东西，嘴上说说都无妨，但落成白字黑字，就不能同日而语了。看来具体的情况，还得靠自己去跑去问。当初当警察时，这些都是家常便饭，自然不在话下。
耿涛把两个人的姓名地址记录到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然后穿上便装出了门。按距离顺序，第一个人的名字叫韩文强，住在蓝天街上，开车过去只要十分钟。
蓝天街名字很好听，其实只是一片老旧社区，不管是平房还是楼房，全都有些年头了，墙面上斑驳陆离，沟壑纵横，让人不由得担心只要下一场暴雨，这些建筑就会融化成一堆土灰。耿涛来到这里，不禁想到了他的老家。
韩文强的家在一栋岌岌可危的五层楼楼房的第三层。弄堂太窄，根本无法行车，耿涛只得把那辆旧普桑停在沿街，然后顺着迷宫般的小街七绕八拐地步行进去。弄堂里肮脏又难闻，垃圾和屎尿随处可见，即使如耿涛这样经历场面无数的人，也不免皱起眉头，嘴里忍不住骂起脏话来。
登上台阶，发出咚咚的响声，整个楼道都跟着震动起来。来到301门口，他停住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个胸牌挂上。这是他随身携带的法宝之一，关键时刻，总能吓唬住一些不明真相的人。
他敲响了房门，然后凝神静听，屋内似乎没有任何动静。他又敲了几下，还是没有动静。也许家里没有人吧。耿涛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门忽然被打开了一道缝，一丝阴寒之气从门缝里飘散出来，阴暗的门缝后隐现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多疑的眼神仿佛暗夜里观察猎物的野兽。多亏耿涛当过警察，活的死的什么没见过？他只是略微惊了下，便很快平静下来。他冲对方晃了晃胸前的那张吊牌，说道：“你好，请问这里是韩文强的家么？”
那张脸点了点头，然后继续看着耿涛。耿涛接着说：“我是派出所的随访员，上次你们报案说韩文强失踪，后来又来销案，说是他自己回来了，请问有这回事么？”
那张脸又点了点头。见对方仍没开口，耿涛有些不耐烦起来，放大一度嗓音问道：“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妈妈。”那张脸终于说了话。只是声音非常含糊沙哑，好像喉咙口卡着一口痰。
“我能进去说话么？”耿涛心里总有股不好的感觉，如果不是为了查案子，他根本不愿意进这间屋子，打死都不想进。
“他不在家。”
“没事，我就想了解下情况，找谁都一样。你看，在门口谈话，被周围邻居听见不太好吧？”
老妇人犹豫了几秒，开大房门把耿涛让了进去。
家里所有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的，屋里一片昏暗。因为不通风，闻起来总隐隐有一股陈腐味。客厅正面的墙上挂了一张三人合影的全家福。前面并排坐着两个年长的男女，那女的应该就是面前的老妇人。男的也许是她的爱人。二人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男子。虽然室内光线昏暗，但大致还是能看清此人身材强健、肌肉匀称，五官似乎也很俊朗。耿涛估计这个就是韩文强。
耿涛又扫视了一下四周，家里的陈设非常简陋，家具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方桌底下、床下、灶台下，但凡有空间的地方，都塞满了杂物。看起来主人极其节省，物品用久了都舍不得扔。耿涛突然想到严毅提起的油水，不禁无奈苦笑。照这种行情，别说油水，说不定对方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跪在自己面前求帮困，自己反而还要倒贴出钱去做慈善。
老妇人身形瘦小，动作轻如狸猫，稳稳地搬出一张方凳，让耿涛坐，自己又给耿涛到了一杯开水。耿涛嫌弃那杯子太脏，没敢喝。他拿出笔和小记事本，向老妇人说道：
“阿姨，今天我就是代表派出所做个回访，请不用紧张，如实回答就行。”见老人不做声，耿涛继续说道：“韩文强今天去上班了么？”
“是的。”
“他在哪儿上班呀？”
“不知道。”
“不知道？”耿涛有些惊讶，哪有母亲不知道儿子在哪儿上班的道理。他继续开导：“你是他母亲，怎么会不知道他在哪儿工作呢？”
“他从前在健身房当教练，后来出了那件事，就不做了。现在在哪儿做，我也不知道。”
“他难道没有和你说起么？”
老妇人缓缓摇了摇头，“没有。自从他回家后，就活像变了个人似的，和以前不太一样，也不爱和我多说话了。”老人带着一丝失落感，幽幽地说道。
耿涛从中嗅出些许味道，那不是钱的味道。作为一名前警察，所拥有的职业素质让他能察觉到一些深层次的东西。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问道：“是吗？怎么不一样了呀？”
“他从小就很开朗，有什么心里话都喜欢和我们说。前几年他爸爸没了，他对我照顾得更好了。就是那天失踪后，我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把我急得不得了。朋友那里问过，单位同事那里也问过，大家都说不知道他去哪儿了。那个时候，我真的感觉像是天塌下来一样。后来邻居提醒我去报警，我就去派出所了。结果过了几天，文强他突然之间回来了，把我惊喜得不得了。后来派出所警察正好到家里来调查，发现他回来了，聊了几句后他们就走了，说是销案了。本来这件事也就结束了，可怪就怪在，文强回来以后，人变得内向了，不爱说话，整天板着脸。我问他什么事，他总是显得不耐烦，甚至有时候要发脾气。平常在家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做些啥。而且现在出去的时间不固定，不像以前上班那样。你像他现在出去，不知道啥时候回来，有时候隔几天才回来一次，家里呆个几分钟又走了。唉，真是不知道作了什么孽。”
这个老人一开始给耿涛的感觉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可没想一旦触及到其内心的痛处，竟然瞬间打开了话匣子，变得滔滔不绝起来。仿佛她是想借这个机会，来一次彻彻底底的情绪宣泄。
“那他为什么失踪，失踪那几天在做什么，他是怎么说的？”
“我问他，他根本就不和我说。后来还是警察来了后，问起这件事，他才说的。他说他那天喝醉了，就在朋友那里睡了三天，其余再问他什么，他都说醉酒记不清了。”
很显然，韩文强为什么失踪，失踪后那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才是事情的关键。如今他本人对此讳莫如深，更激发了耿涛的好奇。看来只有去问韩文强本人，背后的秘密才能获知。但鉴于他如今的性格脾气，这可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领导有规定，我们必须找到他本人再回访一次，这件事才能算结束。你有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老人又恢复到起初的沉默状态，默默地摇了摇头。耿涛不甘心，又问道：“那你能不能再想想，哪儿能找到他？”
老人还是摇摇头。
耿涛于是拿出随身的小记事本，写了一个自己的手机，撕下交给老人道：“这是我的电话，如果他回来了，您可以打电话通知我。这件事很重要，对他对你们都有好处。”其实到底有没有好处，鬼才知道，耿涛这么说无非是为了让对方尽可能联系自己而已。
见从老人这里再也挖不到什么信息，耿涛就告辞出来。一到室外，一股清新空气扑面而来。韩文强的家里总让人觉得阴森森的，那个老太太，更让耿涛感到有些古怪。但接下来对他们采取什么样的行动，耿涛心里还没有想好。眼下还有一位当事人需要拜访，姑且看看这位什么情况，到时候再制定下一步的计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