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两刘的旗帜已经被旗手丟了,侍卫队开始逃跑。秦军杀到三十米外。
他顾不上疼痛了,夹着左臂,右手持缰,打马跟着四五十人的侍卫队逃。
整个唐军战线更是无心抵抗,呼啦啦地逃哦!漫山遍野,又如同第一天战败时的场景。赵飞伦的眼角余光甚至看到,有人跳入泾河。他想,唐军这么多步兵,散开了,总可以吸引秦兵,自己骑马就容易逃脱了。
逃了大约两公里,还是有一队几十人的秦军追他们。他心中气苦,你们老追着我干嘛?猛地反应过来,主将的目标最大,跟着主将逃太傻了。干脆,我象其他兵一样,落单而逃,正好悄悄地脱离唐军,以后不用再打仗。
忽然大队停下了。
他纳闷。却见刘弘基返身,带着一半的人马,正好在一个比较狭窄的路口,迎战追兵。【1】刘文静带着另一半继续逃。
他一下子被感动,打消了悄悄脱离唐军的想法,跟着刘文静继续逃。
后来不知跑了多远,终于没有再看到追兵了。马也跑不动了。
大队停下休息。有人来帮赵飞伦简单包扎伤口。箭已经掉在路上,但不是赵飞伦有勇气自己拔下,是它射得不深,在逃跑中自己抖掉。他心慌意乱下,反而没感觉到很疼痛。
黑大个也在队伍里面。两人这时可说是共患难的战友了,自然有了亲切感,互相聊了几句。知道他叫做张义勋,一名校尉,比自己的队正高两级,是一个团的主官,下辖两个旅,也即四个队,管着两百来人。张的远祖是贵族,所以喜欢以蔑视的眼光看平民。
刘文静注意到赵飞伦,把他叫去勉慰了几句,见他如此年轻就升为队正,露出赞许之色。
人马休息片刻,继续上路。地势越来越平坦,就是关中平原了。
又走了两天,没有再被追,他们路过村镇,都只是买些水食,不敢停留。慢慢地,后面有别的唐军赶上来,又收了前面的落伍兵,汇合成几百人的大队,一起撤退,其中居然就有林长健。战友劫后余生,还能相聚,两人都不胜唏嘘。
一路上没有看到任何力量阻挡秦军,秦军必然是跟在他们身后,追入了关中。
队伍进入了云阳县的地界。
当前方隐约出现一个城池时,一队唐军的巡逻骑兵,跑了过来迎接他们。这一刹那,赵飞伦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
为首一人大声喊道:“前方可是刘相的队伍?”
刘文静回应道:“老夫正是刘文静,前面可是窦师窦大人?”
窦师下马拜倒,道:“刘相辛苦了,太子殿下得知刘相和刘大将军断后,十分关心,特令下官这几日外出寻访。终于得见刘相。”
刘文静下马扶起窦师,道:“太子殿下已经到云阳了吧?快带我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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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阳县同样是重兵云集,但不再是乱糟糟的,衣甲鲜明,精神振奋,显然是后方调来的新军。
在这里,赵飞伦听说了唐军的情况:四日前,李世民留下刘文静、刘弘基阻挡追兵,自己逃回了长安。李渊立刻派太子李建成,从长安带领最后的主力,北上迎战秦军。太子渡过渭河,在云阳、泾阳各县部署防线,同时收拢、整顿败军。
赵飞伦顿时紧张起来。自己会不会又被留下来整顿?
第二天得到消息,太子体恤他们这几百人,让他们继续后撤,渡渭河去长安休整。赵飞伦的伤也有大夫来看过,说是伤不重,敷药重新包扎。
赵飞伦放下心了。接着起疑:李建成不是庸碌、对唐朝毫无功绩吗?怎么会在唐朝危难时刻挺身而出呢?而且,看刘文静的样子,一点也不惊奇。
休息一天,他们撤离时,刘文静和张义勋都不在。他有些牵挂,却没问到消息。
他们又沿着泾河走,经过了泾阳县,渡过泾河与渭河,到达长安城西边的阿城镇。他们驻扎在镇边一个村子里。
终于能睡在温暖的床上了。
很快有军官来给他们分配新的建制。
赵飞伦见到了自己的新上司,军头池征。
军头是一个军府的长官。一个军府有四到六个团,总兵力一千人左右。
池征矮壮,半秃顶,挺爽朗的。他看到赵飞伦打了一场小胜仗,呵呵直笑,叫他们等着好消息,自己去向上级请功,然后把他的马牵走了。赵飞伦现在知道,唐军的马可是紧缺的战略物资,他是步兵的队正,无权骑马。
池征有些奇怪,赵飞伦对请功不太在意,却向自己讨要了几本书和笔墨纸砚。他心情好,也就爽快答应了。
后面的几天,都是日常训练。他的伤也慢慢好了,左臂只要不用大力,轻微活动一下还是可以。他坚持有空就读书写字。
这个军府是新组建的,不断补充人员,达到五六百了,大部分是新征的兵。
池征来找他了,一脸是笑,说道:“小赵啊,请功的结果下来了,你升为你们这个旅的旅帅了。”他从一个随从手里接过一套官服,然后递给赵飞伦。
赵飞伦感觉,自己应该说了。
但他一张口,话梗在喉咙。这是他前世就有的毛病:比较怯弱,特别是对别人开口说难为情的话。
池征有点不耐,把手一伸:“怎么,没听明白?嗯——接着衣服。”
赵飞伦嗫嚅道:“军头大人,我,我想辞职……,哦,就是不干了。”
池征愕然,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杀人。上次杀人,我其实一点都不高兴,是很难过。我几乎每天晚上,一闭眼就会看到死者的脸,看见鲜血。”
“小赵,这是上阵杀敌,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以前……也许吧,但现在我不想杀人了。”
池征还在劝说:“这可是正七品的旅帅,管一百人。以后仗打完了,可以转为一个县令或者县丞。许多人拼搏一生都得不到的。”
有这么好?
赵飞伦犹豫,但还是抵住了诱惑,摇头道:“我不是嫌官小。这官本来就不是我的……呃,军头大人,很感谢您的好意。我是想清楚了。确定要辞职,另外谋生。”
池征对着赵飞伦打量了几眼,道:“那好吧。我向丘参军汇报。”转身走了。
他说的丘参军,是左骁卫的一个官员,丘行恭,职务是兵曹参军事。
赵飞伦现在了解了:唐朝的军队编制,有四个府十二个卫。四个府是保卫皇宫,每个府的兵力较少,只有一两千。十二个卫是负责各个军府的日常管理,有大将军、将军等官员。他们这个军府隶属于左骁卫。但是,卫不能领兵作战。打仗时,皇帝会临时任命一个总管,带领若干个军府出征。作战回来,总管要向皇帝复命,自动解职,把兵力还给原来的卫。
如果出征兵力很多,有几个总管,皇帝就会在总管上任命一个元帅。上一次唐军迎战薛举,就是李世民担任右元帅,带领八个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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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征打马出了军营,进阿城镇,来到了左骁卫的管理处。他对着门口的哨兵打了个招呼,往里便走。
一个哨兵伸手一拦,道:“诶、诶,池军头请等一下。”
池征一愣,停下。
哨兵道:“对不住啦,池军头,要搜身才能进去。”
池征笑骂:“小兔崽子,你还不认得我?居然要搜我的身。”
哨兵笑道:“池军头,谁敢不认得您啊。但是丘参军吩咐了,今天府衙戒严,您就原谅则个,啊!”
“既然丘参军有令,那我自然遵守啦。你搜吧……别漏了靴子……嗯,这下可以了吧?”
池征牵马走进府门,拴了马,向大堂走去。却见大堂外的警卫多了许多,而且是生面孔,不禁心里有些嘀咕。他站在门口,请一个警卫通报,求见将军。等了片刻,警卫出来,通知他进去。
他进了大堂,对着正位上的丘行恭鞠躬,道:“卑职池征,拜见丘参军。”
丘行恭四十岁左右,浑厚的声音嗯了一声,道:“池军头,起来说话。有何事啊?”
池征垂首肃立,道:“丘参军,卑职属下有一个队正,昨日下文提拔为旅帅,不知大将军可记得?”
“记得,好像是姓赵。”
“是,叫赵飞伦。但他想辞军,连旅帅都不想当。卑职劝解也不听。”
“什么?连升官都不要!”丘行恭诧异。
池征答了一声,也不知说什么好。
沉默片刻,一个年轻的、森冷的声音在池征的左边响起:“咦?难道是因为我军此前战败,他就心存蔑视?”
池征刚才没注意旁边有人,随口回道:“不是不是,赵飞伦说是因为,他不想再上战场与人厮杀,所以,啊……”他抬头一看,顿时震恐,对着年轻人再次跪拜,讷讷无言。
那位二十岁左右、英俊强壮的年轻人道:“不想再与人厮杀?行恭啊,这个队正以前是什么情况?是哪个世家子弟刚投军的吗?”
丘行恭道:“不是啊。他是西河郡的农民,我军取西河郡后,他就从军了,一直打到关中,上阵厮杀多次,累计战功,才从普通兵升为队正。这次,又临危不惧,领十余人迎战秦军追兵,夺得良马六匹,后又随刘长史断后拒敌,所以……”
“所以再升为旅帅,是不是?”年轻人脸色铁青,口气越来越怒,“可是,人家却没把这旅帅看在眼里。拒绝了。不稀罕。哼哼!人家看到我军惨败,长安城内,人心惶惶,就认为我大唐肯定完蛋了,就想着尽早离开,另谋高就,说不定就是投那薛举去。哼哼,他还找了个借口,不想上阵厮杀,好像他是什么文弱书生。当我等都是傻子吗?”
年轻人说到最后,一掌拍在桌上。池征骇得浑身颤抖!丘行恭面色惶惑!
年轻人手指着丘行恭,道:“丘参军,我这次来巡视,还来对了。否则,我还不知道,你的部下如此识时务啊!”
丘行恭霍地站起,毕恭毕敬道:“末将马上把他抓起来,按逃兵罪处斩。”
“不。行恭啊,这样不审个清楚,就杀士兵,传出去,有损本王……呃,有损我大唐的名誉。”年轻人沉吟道:“你马上去把赵飞伦找来,我要当面审问。”
丘行恭道:“是,是。你还不快去!”最后是对池征说的。
池征答应道:“遵命。遵命。”他吓得居然不敢起身,状地倒退而出。
参考资料:
【1】《旧唐书·刘弘基传》:时太宗以疾顿于高墌城,弘基、刘文静等与举接战于浅水原,王师不利,八总管咸败;唯弘基一军尽力苦斗,矢尽,为举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