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朝堂上下都在议论纷纷,说哥哥即将被册封为皇太子,真正意义上的下一代皇位的继承人,但整日缄默的父皇对此迟迟不下诏,让哥哥这位准皇太子忧心不已,景遂皇叔死后,还有谁会威胁到他的继位呢?当然最有可能的是我了,我怎能不明白呢,在某一段时间里,我在皇宫里的行踪被人跟踪,名义上,是哥哥派那些人来保护我在这个动荡时期的安全,而实际上,自从有了我与司徒周宗一家把酒言欢的先例之后,哥哥担忧我结识其他的朝中大臣,形成与他对抗的势力,从而对我进行严密的监视。我亲爱的哥哥,你有没有想过,像我这么一个寄情山水,不读兵书,而且对你如此敬爱景仰的人,怎么可能会去抢夺你的皇位呢?那些政治的暗流,公务的繁琐,权势的负累,全是给我都不想要的东西,我的哥哥,你从小看着我长大,怎么能对我的性情一点都不了解呢?好吧,既然你对我如此防备,我只好离开皇宫回自己在边疆之外的王府了,只不过还有一点,我放不下周蔷,我对她的思念已经溢出了我所能承受的范围了,我决定临走前要去见她,哪怕是能见到最后一面,这些我在独自思念她的日子里,我为她描画了上百幅肖像,我还作了很动听的词曲,我相信她一定会喜欢吟唱的。
不过这一次我没能如愿以偿,我连家门都没能出去,哥哥的那些带刀侍卫像大山一样守着我的大门,任凭我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他们就是死死地堵住我的去路,我知道我被彻底地囚禁了起来,几个小小的侍卫胆敢在他们的皇子面前如此霸道,我想很可能从这一刻开始我在他们眼中已经不是皇子了,他们弄死景遂皇叔很容易,想要我的命恐怕也不会很难,我第一次感觉到死神冰冷的身影已经离得我这么近,仿佛它那夺命的爪子已经扼住了我的喉咙。你要防备你的哥哥。道和曾说的话。我的老师,一个有着惊人先见力的法僧,他对皇宫里的预言在一一应验。
在我无比恐惧地等待着死亡到来的日子里,父王的一纸宣书扭转了我的命运,宣书的内容是正式立封哥哥为皇太子,下一代帝位的继承人,那天一群宫女从久未开启的大门中涌进来,给我洗漱容妆,然后又用轿子把我抬走,我以为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皇宫上空的青天白云,当花轿落地的时候,我一定是到达了当日景遂皇叔被人当狗一样宰杀掉的玄武花园刑场,但戏剧性的命运却是将我带到了哥哥的太子府,哥哥在大张旗鼓地举办宴席,庆贺自己梦寐以求的帝王之路再无羁绊。当我的轿子落地的时候,是哥哥第一个走过来迎接我,他紧握着我的双手,望着我的脸庞仔细端详,然后一把将我拥入他的怀中,他说,煜弟,这几****跑去哪了,我即将成为南唐王朝的皇帝,你知道,我希望第一个送给我祝福的人是你。
我凄然一笑,但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真的笑出来,我说,哥哥,恭喜你。哥哥爽朗一笑,用力拍了拍我的后背,道,傻弟弟,你还要恭喜你自己,我做皇帝了,也就是等于你做皇帝了,这个天下以后只属于我们兄弟俩了。
那日太子府空前盛况的热闹,似乎是宣告老迈父皇的时代的终结,同时也预示着哥哥将要接手的崭新朝代已经正在迎头赶来,每个人都在喜庆地狂歌欢呼,就连平日里那些与哥哥不太合拍的王公贵臣们也在热情洋溢地表示要为新一代君王效忠是多么地激情高涨,我眼前的景象,仿佛是在上演一出滑稽的舞台剧演出。美酒入口,好像是吃进了胆汁一般苦涩,司徒周宗不经意间走到我的跟前,稍稍向我举了举酒杯,摇头叹息一声,然后默然走开。
那天宴会后的晚上,是真的有舞台剧上演,歌姬们演奏的是我在闲暇时光里谱写的词曲,我不知道我的那些词曲已经流传到街市,成为了人们口耳相传的歌谣,以前我也没有听到从别人口中唱出我的词曲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那些歌姬们明显就是只解其音不解其意的死板唱法,着实令我颇为不满,我想以后我要谨慎点,至少以后我流传出去的歌曲,要让人们唱得更加精准达意,否则让他们这么糟蹋下去,会败坏我的名声,群臣们的热烈掌声,也只会让我汗颜。
一曲终了的时候,哥哥再次走上舞台中央,他压低声音对下面的群臣们说,这么好听的曲子只有我的煜弟才能创作出来,我的煜弟是一个有智慧的人,他是天上的一颗星星,下凡来帮助我共创伟业,我希望他能一直陪伴着我,陪我登基为王,陪我娶妻生子,陪我收服河山。我要我的煜弟帮我见证这一切,而现在,我要我的煜弟来见证我即将迎娶的未来皇后。
然后我看到了周蔷,她被一群宫女拥簇着推上了舞台,推到了哥哥的身旁,哥哥壮士豪情地一把将周蔷揽入怀中,道,这就是我的未来皇后,当世第一大美人,司徒大人家中的千金,周蔷。
我只听到耳朵里轰然一响,脑袋里瞬间爆裂,似乎是酒劲上涌,顿时头晕目眩,双腿都站立不稳,几欲跟跄倒地,还好身后有一双手及时扶住了我,我定定神,回头看过去,是满头白发的司徒周宗,他脸上皱纹深重沟壑丛生,强忍着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在眼里打转。
我经历了平凡而又沧桑的一生,我深知苦乐的个中滋味,我不相信伟大,只相信淡然而普通的生活,每天晨光乍起,日落暮色四合,就连御花园里的虫子也只听从短暂时令的召唤,那些花草,从来只有一个季节的更迭,伟大从何而来?伟大向来只是虚妄。纵观我的一生,我所遭受的苦难不比任何一个平常人少,也绝不比我享受的快乐少,但我的老师道和给我的教导很对,我只能坚守,坚守平淡,在平淡中调和我的苦乐。人生啊,不会比只活一个季度的虫子寿命更长,一晃就过去了。
然而,也有的时候,道和那博大精深的佛家理论,其实根本一点也派不上用场。譬如周蔷在哥哥怀里的那个晚上。
那是我此生最为难过的一个晚上,再没有别的悲痛能比得上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被其他人抱在怀里的心酸了,我的心痛到没有了知觉,可能它已经碎了,我不相信周蔷会这样对我,这一定是她在跟我开玩笑,要不然就是她跟哥哥一起商量好对我的恶作剧,或许我根本就还在被哥哥囚禁着的那个屋子里,这些景象只不过是脱离实际的一场噩梦,当周蔷从舞台上走下来,当哥哥忙于跟大臣们敬酒,我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把我带到周蔷面前,我说,为什么。我看到她躲避我眼神的慌乱,但她依然生硬地对我说,我要当上南唐皇后了,你不该替我感到高兴么。你爱我哥哥么?你是爱他还是爱当皇后的虚荣?那你要我怎么办呢我的小王子,不跟着他跟着你么,你是高兴了,你能阻止得了我的家族被你哥哥灭亡的灾难么?你以为我就真的那么愿意当这个皇后?
周蔷的愤怒竟然让我不知所措,一下子让我感觉做错事的人是我,这时哥哥悄无声息地从背后出现,他又将周蔷揽入怀中,我觉得他像挑衅性地看着我道,以后你要叫她皇后娘娘,不过现在你可以叫她嫂夫人,谁叫你是我亲弟弟呢。我再也没法忍住,一挥手,将手中杯子里满满的一杯烈酒泼到哥哥弘冀的脸上。
顿时太子府炸开了锅,我在骚乱中被闯进来的太子府侍卫们像木偶一样押走,这一次,我被扔进的是实实在在的天牢,我想之前哥哥囚禁我或许师出无名,而这一次我所犯下的罪名足够让我人头落地了,我在天牢的墙壁上看到有一首诗:你道是暑气暄,不是那下雪天;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绵,免着我尸骸现;要什么素车白马,断送出古陌荒阡?我能认得出那是景遂皇叔的笔迹,我终免不了要步他的后尘,我想哥哥总算如愿以偿了,他大费周章,就是为了激怒我,然后他就有机会给我按上犯上作乱的罪名,然后他就再也没有了我会抢他皇位的这块心病,权欲,无边无际的权欲,已经不知不觉地将哥哥彻底改变了。我突然感到深深地悲哀和难过,不仅仅为了我即将失去生命和失去周蔷而难过,还为我失去从前那个温柔宽厚慈爱的哥哥而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