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还在沿上坡驶去。忽然间，唐雨棠恍然地看了看李落。
“怎么了？”
“没什么。”唐雨棠顿了顿，又说道：“你在这个城市待多久了？”
李落轻轻笑了下，“呵，认路跟待多久是没有关系的，像我这么聪明的人看看地图就够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原来你这么聪明啊，不过要小心哪天你聪明反被聪明误。”
对于唐雨棠最后那句仿若“忠告”的忠告，李落仅仅一笑了之。
他们开车绕着漆黑寂静的山路前行了不长不短的时间，这时，在转过又一道陡弯之后李落渐渐降下了车速。唐雨棠借着车灯看到前方左侧道路旁有块光秃秃的空地，面积差不多有可以停下两辆车的大小，他们的终点原来就是那里。
停车后，唐雨棠下了车先是把小p放了出来，然后便走到沿坡的边缘前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的视线穿过枝叶已稀落的树林，聚焦在了山下那座灯火通明的城市，“魅惑”，从她脑袋里瞬间涌出的便是这个形容词，同时，有种忧伤的情绪也在她内心油然而生。唐雨棠不太明白，很不理解，为什么当喧嚣戛然而止时会是这阵叫人犹感深沉的安静，而这种安静的力量似乎已经超越了繁华的意义，卸下了它沉重的伪装，还有，仿佛这份安静还有声音在耳边嗫嚅——只有那被浮夸了的寂寥才会是生活赤裸裸的真相。
“知道这座城市里住着多少人吗？”李落走到唐雨棠身旁突然这样问道。
唐雨棠摇了摇头。
“你知道在你为眼前这幅夜景叹息的时候，这夜景里有多少人正在为贫困、疾病以及失业的生活压力喘不过气吗？”
唐雨棠看了看眼望着前方的李落，然后又转回了头。“男人和女人的思维模式果然不一样。”
“这就是你们做女人的悲哀，从古至今都在为自己的凄凄艾艾找借口，都在贬低自我存在的真正价值。”
“喂，我只是说不一样……”
“在我看来，”李落打断了唐雨棠的话，“女人本质是比男人优越的，就像贾宝玉说的，女子是水做的，男子不过是浑浊不堪的泥巴而已。”
唐雨棠重新看向李落。
“我只能说，你的见地很明智。”
听到唐雨棠的话，李落冲她会心地笑了下，然后朝车子走去，坐在了前机盖上，接着从裤兜里掏出了香烟。
“你以后别在我面前吸烟可以吗？”唐雨棠用一种颇具命令的口吻说道。
“其实我烟品不差的，我不随便扔烟头的。”李落轻轻地笑着，他知道上次在她面前把烟头随意地撇进她可爱的校园里时，可能有点伤她心了。
“我是希望你能少抽点烟。”唐雨棠边说边也坐到了机盖上。
小p拎着脚步静静地走到了车身一旁，有些困意地趴在了地上，闭着眼睛将头埋进了前爪间。
“好吧，反正我打火机也不见了。”第二句话李落说得特别小心。
“什么？”
“没什么。”李落将烟盒揣回了裤兜里，然后就仰身趴在了车身上。
唐雨棠像不甘示弱似的随即也仰身躺了下去，然而不可思议的，夜空竟然一片繁星点点。“好久没见过这样的星空了。”
李落没有回应她，起身脱下了自己的黑色夹克，“穿上吧。”原来李落把唐雨棠带出唐家的时候她只穿着件单衣，现在还躺在冰凉的机盖上。
唐雨棠看了眼李落以及他手中的外套，然后略有迟疑地起身把外套接了过去，穿在了身上。“谢谢。”说完又忘我地躺了下去。
李落则双手支撑在车身上，仰头，也继续欣赏着罩在城市上空的夜晚，良久，“你……和你未婚夫……”终于他还是没有忍住，但他并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问起，“算了。”
“你想问就问吧。”
“没有，我并不是很想了解。”李落毫不犹豫地说着违心的话。
“切。”唐雨棠发出一声不屑，可沉默了不到十秒钟后她却仿若自言自语了起来：“我跟柯城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除了大学那四年我们几乎没有分开过，他在我身边这件事好像已经成了我日常生活里的一部分，少了就会让人觉得不习惯，觉得奇怪，可是这部分……又是那么平淡，那么琐碎，难以叫人对他产生特别的感觉，所以，我是喜欢他，就像我喜欢我平淡的生活，但是，我没法爱他。至于我为什么还跟他订婚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反正……就有那么一天，我头脑一热就跟他订婚了。”
李落无法辨别此时自己的心情是悲是喜，唯独知道他是真真切切地在乎过她跟柯城之间的关系。“那……为什么没有哭呢，他刚才那么对你的时候？你不害怕，不委屈吗？”
“不知道，可能是怕得没心思哭了吧。”
“可能是你太相信他了。”
唐雨棠既没肯定也没反对李落的猜测，因为或许，他说的是对的。
“人是会变的，你不应该一层不变地认识他，其实，从你们相互认识了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再是你认识之前的那个他了。
唐雨棠静默着，想着李落的话似乎更适用在他自己和她之间。
“‘相信’这个词语你怎么理解？”
唐雨棠趴在旁边依然什么都没说，等待着听李落讲述他自己的理解。
“我认为，‘相信’就是相对的信任，因为不会存在任何事情、任何人值得我们一生一世都全心全意地相信，朋友和亲人都无外乎如此，没有绝对会背叛你的人，但真的，只有你可以相对去信赖的人。”
“你发现了吗？你的眼睛好像能看透一切。”看着李落的唐雨棠深黑的眸子在颤动着。
“是吗？我还真没发现。”
“你内心对生活的体验好像非常丰富，而且都有着你自己独到的见解。”
“你并不都认同这些见解，对不对？”
“我……是不能完全认同，但我觉得我也没有资格反对，毕竟我们的经历是不同的，而恰恰是那些经历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我们看待世界的态度，万事有因才有果，如果人生的经历是‘因’，意识就是‘果’，‘因’我们谁也决定不了，‘结果’，我想，也不是我们能控制的，所以我觉得，是生活给了我们什么，我们才相应地反馈什么，在这个被动接受的过程中其实我们谁都没有资格否决谁，我们真正需要做的只有相互体谅。”
唐雨棠的这番话听得李落仿佛胸口受到了电击，全身上下布满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痛感，这层痛不轻不重、不长不短，像是无数根针恰好扎到肉里又立刻被拔出一样，感觉却是如此清晰与真实。而李落的痛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刚才唐雨棠的字字句句又勾起了那份总会令他刺痒到难忍的好奇心，现在李落更是比其他任何时候都好奇，都更加渴望知道，到底过去十年里唐雨棠的每一天都是怎么度过的，是什么样子的经历会让她的认识也慢慢变得这般消涩不堪。
唐雨棠见李落沉默了那么久也不说话，只好自己问道：“你在想什么？”
李落缓缓转头看向唐雨棠。“我在想，我不能同意你所说的。”
“为什么？”
李落站起身，背向唐雨棠说道：“生活会给一个人带来什么或许不是她能决定的，但她相应对待生活的态度一定是可以受她控制的，她孤单、茫然也好，厌世也好，我可以体谅她产生了这种消极的意识，但我不能不否决甚至指责她认可了这种意识。”
“那么你自己呢？”唐雨棠说着坐了起来。
李落一下子接不出话来，怔在了原地。
“你有否决过你自己吗？你没发现你看待事物的角度特别偏激吗？而且，你还是个非常矛盾的人，总被是非拉扯，一会儿肯定自己一会儿否定自己的这种生活，你是不是也早就已经认可了呢？”
又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李落转过身，突然笑着说：“我是艺术家，你知道艺术家的生活总是比平常人极端化的，没有那种极端化的生活态度，就不会有富有生命力的创作。”李落这套话过后，两人之间的气氛便神奇地开始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你越解释越显得你心虚，知道吗？”
“荣格你知道吗？”
“什么？”
“一个心理学大师，他的理论可以证明，有为的艺术家是注定享受不到普通人生活的乐趣和幸福的。”
“你注意到了吗？你刚才说的是‘有为’的艺术家。”
“有必要计较这个吗？”
“如果你是在跟我谈论‘理论’的话，那我觉得我们十分有必要严谨一点。”
李落简直无奈到不行了。“算了，我刚才是真心实意在劝你，你非得东拉西扯的，还真没见过像你这种不领我情的女人。”
“那你今天可算长见识了，我就是个听不进道理的女人，尤其是众人眼中帅哥讲的大道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还是马上换个话题吧，我怕再争论下去我会忍不住弃你而去。”
“你说你今晚会陪我到底的。”唐雨棠还是一副不饶人的样子。
“对啊，问题是，现在应该快过零点了吧。”李落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随便你，反正有小p在就行了。”唐雨棠故作不在乎地说道。
李落却笑着坐回了唐雨棠身边，不见丝毫想要弃之不顾的迹象。
而很快，唐雨棠便真的换了个话题，而且再开口时她也温柔了好些。“你有时常想念的一个人吗？”
李落转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唐雨棠。
“不是那种十分的想念，也不是那种痛彻心扉的想念，就是偶尔而已，偶尔看到一个相似的身影，偶尔做了一件曾经跟他一起做过的事情，或者偶尔悲伤、寂寞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想起的那样一个人。”
“你呢？”李落依旧看着她的脸。
唐雨棠仰望星空。“他是我初中时候的朋友，中考前他离开了，不告而别的那种，我很伤心，但我当时没有哭，不是因为我在怪他，是因为我相信他不会真的离开我，小p就是证明。”
李落皱紧眉头，视线移向还趴在一边的小p，脑海里突然思绪纷乱。
“初中的时候有过一段时间我特别想在家里养只狗，但是我爸妈都反对，说等我长大了才能让我养，我真不知道在他们眼中我多大才算长大，但是……他答应我，在我十八岁成年那天会送我一只狗，他在我十五岁那年不见的，可是我十八岁生日那天真的收到了他的礼物，他把小p装在一个纸箱里，放在我家门口就跑掉了，所有人都以为小p是只被弃养的小狗，丢在我家不过是场恶作剧，到现在也只有我自己知道，它其实是苏晋偷偷回来送给我的礼物。”
李落把头转向了背对唐雨棠的一侧，他不能让她看见他已经酸红了的双眼。刚刚在听到唐雨棠说，只有她自己知道小p是苏晋送给她的礼物时，李落的心脏沉痛地跳了一下，因为到现在很可能还只有他这一个外人知道，其实小p是柯城送给唐雨棠的。原来，在他离开之前，他曾拜托过柯城在唐雨棠十八岁生日那天务必替他送给她一只小狗，他已记不得当时柯城在询问他为什么不自己送给唐雨棠时，他是怎么把柯城蒙混过去的了，他只记得，那时过分天真的柯城是个容易轻信、容易上当的孩子，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孩子竟然默默守候他的诺言守候了这么多年，也许还将是他的一辈子。
“幼稚。”李落整理好情绪后，又很快转回了头，“他知道你住哪吗？即便知道，如果在他走之后你家搬家了呢？”
“我是幼稚。”唐雨棠叹了口气，“所以我帮他找了好多借口，借口他为什么不告而别，借口他是怎么在三年后找到我的新家。”
“值得吗？”
“他是我的初恋啊，为了那份……再也找不回的单纯、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什么都值得吧。”唐雨棠固执着。
“你真的明白什么叫‘刻骨铭心’吗？”李落的口气里带着一点并不明显的不屑，以及其他的很多不被人察觉的意味。
“我觉得，我明白。”唐雨棠看着李落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那么，你到现在除了那个所谓的初恋外就没再爱上过别人？”李落的声音像平日里一样的沉稳，脸庞也像平日里一样的淡漠，可是眼色却突然变得异常复杂，并不忧郁，也不坚定，只是特别得咄咄逼人。
“可能吧……”唐雨棠几乎是立即躲开了李落莫名其妙的眼神，“其实……我这么说你不要误会……”
“说什么？”
“见到你第一眼时，我觉得……你跟他长得有些相像，所以开始还怀疑你是不是他，当然后来知道了，你不是。”
“所以呢？有些失望了？”李落不依不饶地看着唐雨棠，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曾经他是有多思念眼前这个女人，曾有多少次想象过三年后她已长成怎样的美丽，五年后又已变得怎样成熟，而十年后，当他就站在百货中心来来往往的人流里终于再次见到她时，也终于再一次被这张真真实实的面容打动了。“可以暂时把我当成他吗？”李落看着唐雨棠瞥来的惊诧的眼神，一时间忘掉了自己的身份，之后，他冰凉的双唇触碰到了只属于她的温柔，那一刻他狠狠皱眉，将他的脆弱锁到了紧闭的双眼里。
唐雨棠也难以置信地闭上了眼睛，这个距离让她几近窒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