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已经临近七月,午夜的清风仍是森寒,饶是肌肤被裹于层叠衣物下瑞帕尔仍能感到一缕凉意。足底毫不留情地碾压过杂草,偶尔碰击碎石也因瑞帕尔过于训练有素的步伐而未发出任何声响。金属指节相隔皮质手套紧握刀柄,另一只手的指尖暗藏利刃,却只垂于身旁随步摆动,风衣的口袋中露出鹅黄一角。
如果不是那封信件,想来瑞帕尔今生再也不会踏上这片令人作呕的土地,而那一张经历了岁月的相片,令埋藏了十七年的秘密又被狠狠挖出。这一次相邀的,是熟人,至少是来自那个瑞帕尔曾无比熟悉的组织的人。即便四周溢满死亡气息的残破石碑已经传递了答案,仍是确认了一遍自己未看错地址才步入墓园之中。
一阵鸦鸣响起,瑞帕尔的警惕也随之愈发提高,他习惯了黑暗的双瞳在夜晚如鱼得水,背后靠着一面石墙审视着四周的环境,眸里神色警觉但也带着三分轻蔑。对方无疑翻阅过瑞帕尔当年不曾来得及带走的东西,但却忽视了他的能力。在黑暗中和影子玩捉迷藏?同自寻死路又有何区别。
“我没有时间游戏,现在,自己现身。”
毫无任何情绪波动的浑厚男音透过面罩传出,以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瑞帕尔几乎是肆无忌惮地将自己的位置暴露出来,只抬手令少许阴翳掩盖身影,将刀刃的明亮掩去少许却也不失锐意。
暗处人文森特的骄傲不允许他回绝这样直接的战书。约瑞帕尔在黑暗中会面无疑极为大胆和冒险,但越是对那人有利的条件他才越可能前来赴约。
在将照片交给中介人前文森特早已多次研究过此处的地形,提早数个小时隐身于角落的阴翳中,从下午日光未弱等候至夜晚月光昏暗。他目光近乎空洞地凝望着墓园入口,关注着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月色提供的微光与并不逊色的夜视力结合令他很快捕捉到了熟悉的人影,至少——那应该是他的客人。来者的白发在夜色里颇显刺目,喉头一紧随后只能猜测这是血月计划改造的成果。
看着人走入时文森特便无声地吸气将身形扭曲隐藏,一步步走到人侧后凝视着那张被面罩覆盖的脸,透过其而变得沉闷的声音在耳中回响给出自己确定的答案。他从口袋中小心地掏出针管,里面浅浅一层液体在月光下发亮——那是从反异能枪的子弹中拆出的药剂。
一抬手文森特的指尖准确地寻出对方颈部的血管,多年训练和不止一次使用的杀人手法让涂有麻痹药剂的针头没入其肌肤的深度刚好。文森特缓缓将药物推入他的血液中,随后将针筒收回塞入原位,抽出军刺反握手里。那里缺少丝毫针孔的痕迹。
半分钟。文森特清楚过早现身对自己有弊无利,以防万一他在潜行中默数到了三十整。
瑞帕尔只捕捉到了空气中的一丝异态却无实质事件发生,只道是在这场景变得过于敏感,但莫名开始发软的身躯很快拉响了警报。突然感到一阵电流刺入大脑,迫使回忆画面迅速回溯至眼前。几乎瞬间意识到了来人和他所使用的手段,本能的试图雾化遁入影中却已然无法凝起暗影之力。
该死!一念之间瑞帕尔已被人压倒在地。
身形一闪文森特便已瞬移至人的面前,旋即军刺一刃抵上其脖颈解除潜行,令只手牢牢钳制住他握着刀的手臂,膝盖用力顶上人腹部意图将对方按倒在地。金发被文森特动作带起的气流吹得散乱,瞳仁中未曾倒映出人面,而是一张冰冷的面罩。
但那是他。文森特知道。
“为什么叛变?告诉我。”文森特持着武器的手因常年训练而不会颤抖,但声线却不似其一样稳定平静。近乎陌生的愤怒贯穿血脉,他的手中对方的假臂缺少了应有的温度。“为什么杀了他?”
锋利的金属利刃压上颈部仿佛随时都会切开那里的皮肉,瑞帕尔的肉身疲软得无法动弹丝毫,唯一不受麻醉影响的左臂却被牢牢钳制。闷哼了声试图挣动却连绷紧肌肉都无法做到,尽力反抗数下后帕瑞尔自知这没有丝毫用处,突兀的安静下来。
当年瑞帕尔自己用在那个人身上的手段,此刻以相似的方式翻到了自己的身上,在这个地方——在他面前。
思绪流转,起先短暂的挫败与懊恼骤然为愤怒所取代。齿间几乎由于过度咬合而磨出声,片刻后瑞帕尔才慢慢扭过头,看向压制在自己身上的人。
“看到那张相片,你还来问我?”
年轻的面容不再稚嫩但仍能够判断出他的身份,彼此之间都再熟悉不过也因此能轻易揣测出对方的来意。多年未见他仍然为着毫无意义的事情而战。
“你想杀了我是么?为了给他复仇?”
压低声线却掩饰不了愤怒,瑞帕尔语气的波动更令闷在胸口多年的怨火疯狂燃起,扭动手腕进行着唯一的反抗。
他做的一切,他埋藏起的一切,都不可饶恕。那个恶人,他本就该死。
“果然是和她有关。”
那张照片。文森特的视线余光瞟到了对方口袋中露出的照片一角,旋即注意力转回面前人的脸庞上,径直凝望入那双怒火中烧的红瞳。泛褐的墨水勾勒出一位年轻女性和男孩的模样,母与子,站在一起面带笑容的姿态——快乐的。而那个女人的五官并不陌生,她的名字自己曾从他口中得知。曾经那个名字让自己唯一一次见识到了瑞帕尔的失态。
“她的名字就是维多利亚,对吗?是因为她?”
文森特持刀的指尖斜斜上挑将人面罩翻开,盯着那道跨越左脸颊的疤痕绷紧唇角,最后的疑虑也消散得一干二净。一度对方黑发的模样总让自己觉得与他颇为相似,还有那双冰绿的瞳孔,但现在那些隐约重合的迹象早已被实验扭曲得无处可寻。
不出预料地感受到人挣扎,文森特的右手几乎泄愤般地下移、狠狠按住了对方的机械臂腕处,不允其动弹半分。
“复仇?”
语气几近漠然地重复了一遍对方的问题,随着其怒火愈发明显,文森特只是短暂炸开的情绪似乎在一点点被空洞的平静取代。不,不是复仇。我并不恨你,憎恨与愤怒之类的激烈情绪不属于自己。我想要的只是从你这里得到答案,那十三年生命中我是否活在了一个谎言,在他面前想听见你告诉我。
因为除此之外我无处可寻。
“我想知道原因,瑞帕尔,你杀了他的原因。”
一字一字咬着重音,手上稍稍用力将刀刃向人脖颈上的肌肤压去,直到见到那一抹在黑夜中的月光下依旧鲜艳刺目的鲜红。
瑞帕尔以沉默作为回应,就算锐痛从脖颈的伤口上蔓延开,他比何人都清楚嵌入皮肉的冰冷感意味着死亡近在咫尺。当年自己便是被迫在这样的威逼下屈辱地臣服,即便罪魁祸首已被自己亲手抹杀,耻辱的伤痕仍无法消去,此时正毫无掩饰地暴露在人的面前。
对方是真实的,无需太过质疑文森特所表露出的情绪,即使一直蔑视他的天真瑞帕尔仍是非常明白这一点。金属手腕遭到钳制仅剩下五指能够弯动,如果没有手套自己还能刺穿他的手背,就算丝毫不愿意承认也明白了此刻已经毫无反手之力,除非能够拖到药剂失效之后——至少半个小时。
对方眼中的他是什么样的文森特并不知晓,但他在紧闭的门后确实有着黑暗的一面;对此没有人能盲目至视而不见。但人无完人,十三年中自己早便学会了忽略那些瑕疵来将忠诚全心全意地交付。如他被教导的那样。
瑞帕尔深呼吸强迫自己平复着被那个名字激起的怒火,尽可能不流露出任何情感波动,但紧蹙的眉头丝毫无法掩饰主人暴怒的情绪。眼神闪烁,压在喉头的金属物令发言变得困难,屡屡尝试后才得以确保声音尽可能地接近默然。
“你们喜欢把杀戮称为叛变,但如果我一开始就是为了复仇而来呢?你不了解他,你看到的只有他展露在外人面前的假面貌,他做过的一切都不可原谅。”
文森特手上的力道在听见对方说话后放轻了半分,刀刃却依旧抵在其脖颈上,不敢松懈。
瑞帕尔的记忆回溯至十八年前的那幕,真实得就连鼻腔都能嗅到浓烈的血腥味。目光从人蓝眸中的影像偏离,眼球左右微转试图在某处寻找到熟悉的名字。
你能看到,我知道。你费尽心思想要掩饰的东西,如今我在你面前全部揭开。
“十多年前,你问过我,维多利亚是谁,还记得吗?”
心脏像是即将面临血战的一般加速跳动,这也着实是一场对决,接下来的话帕瑞尔自己定要鼓足勇气才能够说出。冰冷的五指握紧,几乎能感受到锐利甲片刺穿皮革抵上同样坚硬的掌心,无心去掩盖这些细小的微动。
遵从内心。
“她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