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大夫脸上谦笑,语气询问的同琅玕道:“姑娘,方才遇到一位采药的汉子,他犯了头疼,挡在路中。我粗诊了一下,是头中误入虫卵,我已对他针灸,暂时止痛。不过这只是治标。我估测,这虫最多两日便要孵化,那时病人非但必死无疑,且会死的痛苦异常。所以想救他,就必须驱虫,但我手上…没有现成的药啊。”
琅玕不抬眼睛,只端着弑龙刚换过的新水,小口嘬着,态度有些怠慢,低着头不说话。
厉姨忍耐不住,还是奔了过来,阴着脸瞥了戚大夫一眼,疾声厉色道:“子承,我说了,不许去。你是听不明白怎样?还跑来问姑娘了?”
说着,又转脸向琅玕嘱咐道:“姑娘别理他。他是听见那人说他村里有药,还有种稀罕药。所以才起了意,想同他回村里去。他不想想,姑娘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这一路奔波,身体依然不好,此时不一口气赶到西麓,找个地方好生调养,难道还要为个不相干的人,再劳烦?”
戚大夫听厉姨如此抢白,一时有些尴尬。又不敢发怒,只好讪讪的小声回嘴:“秋渝,那人若是卵破,成虫爆颅欲出,这种痛苦,真真惨不堪言呐。我是个大夫,若见死不救,于心何忍?”
戚大夫知道厉秋渝面上虽硬,其实心肠最软。便想这拿这样话打动她,不想此语一出,她更加恼怒道:“戚子承,哪个和你这么亲热?容得你直呼我的名讳。我告诉你,你若是去救那汉子,耽误了姑娘的病情。别说你素日对我的那点儿心思,想都别想。我的飞针,也是再不认识你的。你现在可要尝尝?”
见她俩闹僵,琅玕终于不再沉默,冲着厉姨淡淡喝止道:“厉姨,你态度过了。戚大夫不是家仆,能一直为我尽心竭力,自是医者父母心。由己度人,又怎么能阻止戚大夫为别人救命呢?”
厉姨不想琅玕竟开口帮他,不由火气更盛,讥讽道:“只要姑娘好,别人是死是活,我才不管。哼,什么医者父母心,我看他,还是对那些冷僻的药草更感兴趣是真。”
琅玕“哦”了一声,拿眼看向戚子承,果然就见他面上微有愧色。心中一叹,不在意的问道:“戚叔,那村里出的是什么药草呀?”
戚子承听问,面上有一瞬僵滞,呼吸不自然的顿了顿。终是深吸口气,唯唯答道:“寒芹草。”
琅玕将戚大夫的神情,一丝不漏的看在眼里,等他说出‘寒芹草’三字。平静的面容里不易察觉的漾起一丝满意。这才放缓了语气,柔声向厉秋渝劝道:“厉姨,这可是你半月来第一次对我开口,如不是遇到那汉子,还真不知道你要气我到几时?如此说来我真是该谢他呢。”
这些日子来,厉秋渝有意晾着琅玕。却是今天碰到这样关乎到她身体的事,不自觉又急了。遂佯怒的冷冷白了琅玕一眼,并不说话,头微微抬向一边。
琅玕也不恼,眼睛又重新看向戚大夫,慢条斯理道:“戚叔,医生就该救死扶伤,施仁心仁术,这仁术还在其次,却是仁心最重要。路遇病人,自然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你无需愧疚。”说着又转向厉姨道:“厉姨,不如我们也跟去村子看看,一面也成全我体味乡村的妙趣;一面,去搞一份西麓方向的地图,或可找到一两条近路,咱们也可早日到达西麓,磨刀也不误砍柴工啊。”
厉姨见那汉子病的凄惨,其实早动了恻隐之心,只是琅玕的健康当前,就不得不硬下心肠。听琅玕这样说,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也就不再执意阻拦,转过身去,就似什么都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去驾车。
琅玕摇头望着厉姨赌气的身影,也不说破。只又向戚大夫和弑龙吩咐道:“好人做到底,那汉子现在自是虚弱。也扶他上车吧。我也可以询问些民风民情,不至于范了人家村中的忌讳。”
弑龙和戚大夫领命。汉子上车,初看琅玕的容貌,不由一惊,待饮过些温水,才慢慢有所恢复,喜怒都在脸上,确是个村野之人。又见他身形虽健硕,脸色却蜡黄,定是刚刚受了大痛。
琅玕看了,低低问道:“脑中进虫实属奇症,事先毫无察觉吗?”
汉子如实答道:“俺是个粗人,小病小痛都不在意的。现在想来,俺一直都好好的,只是两日前在集上卖药草和干菌子时,忽然耳孔里一阵痒。以为是小虫叮咬,就没在意。若不是今日遇到戚大夫,都不晓得会是如此凶险。”
汉子声音厚实,文词质朴,倒有些擒虎的样子,不由让弑龙添了好感,又给他倒了些温水。他几口咽下,冲弑龙感激一笑,却不敢看琅玕一眼。
琅玕知道是自己的容貌太过骇人,也不计较,仍是徐徐问道:“我刚刚瞧过,你们村的通路可是不少。你可是和戚大夫他们讲明白,别绕了远?”
不料话落,汉子满脸惊恐,一拍脑门,大叫道:“哎呦可是我糊涂了,竟没和大夫说路。”遂赶紧推开车窗紧张的望了望,须臾,才喘出口大气,憨笑道:“呵呵,他们竟然走对了。吓我出了一身冷汗。”
弑龙疑惑,不过是一条路,何至于让汉子吓成这样,刚想问。琅玕先她一步问道:“怎么?你们进村的道路上有猛兽吗?”
汉子呵呵一笑,直言回道:“猛兽那倒没有,只是俺们进村的路径却是不同别地。姑娘是大夫的主家,自也是好心肠的人。我说于您无妨。”
原来此地虽偏,来头不小,是当朝国师楚临真人的故里。这位楚临真人本是玄门出身,出世便入得司天监,从内人做起,只用了区区五年就做到司天监第一把交椅,太史曹。
后来闻德继位,特设置国师一职,由他兼任,对他更是大加倚重,大小事情无不问其意见。是以,这位国师实是闻德眼中第一得意人,比程誓贺,也不遑多让。
这个村落,便是他得势回来重新修葺的,为的是晚年能荣归故里,村落也被楚临亲命为“仰天”。他深知指点天机,必树敌不少,为后路担忧,村落的布局也就沿袭阵法而设,颇有些道门玄风。
进村的路有三十六条,其中三十五条都是死路,也就是俗称的鬼打墙,唯有一条可通村落。只是崎岖蜿蜒,外人再难寻到的。依照国师授意,这些都是不传之秘,仰天村也从不领外人涉足。这次,采药汉子为了谋求一线生机,才不得不带她们进村而已。
但汉子又说,其实国师也太过小心,村子就是有生人也无碍的。因为村中还修有一别庄,名唤‘退苑’,才是楚临真正要颐养天年的地方,据说那里机关更多,却不是他这样的寻常人能进的去了。
他只知道,退苑连通祭祀祠堂,有一水渠,他们叫它‘祖池’。池里养着数尾经年老鲤,尤其一尾,金鳍彩鳞,须长带角,他们拜为龙王。却是年老精怪,从不轻易浮出。所以每年都要举行特有宗族仪式来拜龙,就是祭鱼,鱼通雨,为的是祈求风调雨顺。可巧不巧,今天正好是仰天村的拜龙祭礼,是他们的大日子,比任何年节都隆重,村人更无缺席的。
弑龙插嘴问汉子道:“既然今日拜龙,你怎么不去,还跑到山上采药来了?”
汉子嘿嘿一笑,自豪说道:“姑娘不知道,我们村拜龙,每个人都会去祖池里供一把龙食,若是谁能让金鳍彩鳞的龙王浮出水面吃上一口,那就能被选为‘龙侍’,从此被请进退苑,专司喂龙。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好差事,不仅受国师和全村人的供奉,还能在宗祠里竖牌位,记入宗族的大功继。”
说道这里,淳朴的面容上,不禁浮出些窃喜,小声又道:“上个月,我家婆娘生娃,耗了两天两宿都下不来,接生婆都说没救了。我没办法,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吧。趁着夜色,一个人没有,去拜拜鱼神。你们猜怎么着,老龙王竟然浮出来嗅了我的影儿。我当时就觉得是个大吉兆,果不其然,回家我婆娘已经生了,母子平安。”
汉子想起家里的大胖小子,不禁喜形于色,笑开了花。晃眼却见弑龙一副不解的样子,遂压住欢喜,继续道:“龙王是极小心的,从不亲近人。都是由小鱼孙们,噙了食,再潜到水底喂他。别说龙王,就是有了年岁的老龙都难见。我咋就这么幸运呢?我和亲朋邻里说,他们也都去拜,却没一个如愿的。后来我反复回想,似乎龙王上来的时候,还伴着一股熟悉的味道,只是那****只顾高兴,没留心。现在想来,竟有些寒芹草的味儿。寒芹草难得,恰巧那日为了给媳妇催产,我进了山要弄些补养草药的。但一无所获,只得了一株寒芹草。我就猜测,会不会是老龙王喜欢那味道呢。所以今天祭祀,就想着上山碰碰运气了。”
说着汉子不好意思的脸红起来,嚅喏的为自己辩解:“我想当龙侍,绝不是懒,不愿干活。实在是有了小子,总要尽力为儿子挣个好前程。您不知道,我们村,上一任龙侍都喂了五年了,这五年间就不见一个能引出龙王的。五年里,他给家里赚了多大的脸面和好处,实在由不得我不羡慕。我也知道,‘龙王喜欢寒芹草’这样的话说出来,没人会信,可是…我总得试试,万一…万一成了呢?”
弑龙见汉子耿直,又想起了她哥哥擒虎,安慰的话脱口而出:“人往高处走,你为家里人奔出路,是有担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又看了眼琅玕,努力想着措辞:“姑娘素日总说,那…那什么来着…对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管它喜不喜欢,试试又有不妨事的。”
琅玕一直低着头不发一言,面容安静,但眉间微紧,似乎犹豫着什么。听到弑龙劝慰,引得她也想到了擒虎。心底几次叹息,终是忍耐不住,对着汉子严肃道:“回去治了虫子,就马上带着妻儿出村。越远越好,一刻也别耽搁。”
话落,汉子动作一僵,惊讶的睁大眼睛,随即就想问,为什么?可就在此时,马车缓缓停下,戚大夫推门回禀,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