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自大梁五迁,皆失其土。若假兵五万下两淮,南逐五百里,则吴、越又将弃而失之,货财子女,不求自得。然后择金国贤王或有德者立为淮王,王盱眙,使山东脣齿之势成,晏然无南顾之患,则两河自定矣。青、冀之地,古称上土,耕桑以时,富庶可待,则宋之微赂,又何足较其得失!”---《续资治通鉴》
黎安国原是汴京皇宫入**侍省的副都知,自二帝北狩,一直不离不弃地跟在太上皇赵佶身边伺候。后来金主将赵佶迁往五国城、只许六名宗室亲属相随,道君皇帝便请越国公主收留了他。
此次南下,出金境,进入齐国,沿途以吊唁左副元帅之名求见越国公主的访客络绎不绝,不仅有宗辅的亲信故旧,亦不乏奉命来刺探消息或传达善意的。这些人,银铃不分远近亲疏一律接见,黎安国随侍左右,只觉不胜其扰。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到了相州,公主接连召见了河北几大家族的族老,昨天下午才总算消停了。
号称“河朔第一”的昼锦堂园林极大,黎安国转悠了半天,终于在观鱼轩找到了正与这园子旧主人闲谈的银铃。
“汴京那边已经准备妥当,公主若要亲往,最迟后日清早便得启程。”安国禀报。
“知道了。你去找秋娘,让她把那些用不着的东西收拾出来,交给韩老爷处置。”银铃既是吩咐安国,也是对旁边的韩完胄说道。
“喏。奴婢这就去安排。”安国躬身应命。
与那些不开眼的、对财帛无比迷恋的女真贵族相比,公主的淡然让他很满意,要知道待会儿交给韩老爷的,是他们一路上银铃所收的各色“小”礼物,刨去转手打赏送出的,还剩下许多价值不菲的物什,甚至有不少原非“人间物”的奇珍。想到此处,安国皱起了眉头。刘豫逆贼设置淘沙官,专门发掘两京坟冢窖藏,宋室皇陵首当其冲,殊为可恨!
目送安国走远,银铃惋惜道:“没时间了呢。”
“公主若是喜欢,日后不妨常来小住。”韩完胄建议。
“那倒是好。”银铃笑笑,“不过,韩老爷若有精神,今天就再陪我逛逛吧。韩王集子里头那些词章典故,我都分不清讲的哪里是哪里。”
“敢不从命。公主请。”韩完胄拱手应道。大树倒了,公主虽然年轻,却能继续为韩家提供保护,仅凭这一点,他就不得不恭敬以对。
韩完胄饱学之士,且口才极好,自家园林的故事,对他而言可谓信手拈来。
“几认琴声泉漱玉,数惊钩影月沈弦。说的便是这观鱼轩。”
“那边狎鸥亭,还有对岸忘机堂,意指鸥鸟忘机。这故事公主可听过么?”
随着他的讲解,亭台轩池,花草树木、游鱼飞鸟,无不充满了灵性。
兜兜转转,两个人来到休逸台。登台眺望,只见千山万峰,争奇角秀。
“公主请看,那边就是太行山。现在时辰尚早,若日暮登临,夕阳西下,落霞满天,景色方称得上变态无穷。”韩完胄说道。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过昼锦堂了。因为无人居住、素日缺少照拂,很多先祖韩琦亲手种植的花木都已摧折枯死。虽然相州衙门为了迎接公主专门整修了一番,但时间仓促,园中仍可见到杂草和破碎的砖瓦。再不复当年了……韩完胄摇头叹息。转念再想,世事本无常,不复当年的,何止一座园林。完颜宗辅有多风光?如今不也变成冰冷的牌位了么。
宗辅,还有眼前这位越国公主,对于他们,韩完胄很难说清到底是该恨、还是该感激。沦陷日久,他依然认为自己是大宋的子民,如果不是女真入侵,韩家何须向异族低头。宗辅处事虽然比粘罕温和,但也是江南的大敌。去年秋冬那场战役,若非宋军誓死抵抗,说不定今天建康城头飘着的就是他三殿下的王旗。这样的人死了,实乃天佑大宋,然而,他却对韩氏有恩,不仅保全了相州众人的性命和体面,还保全了江南的兄长韩肖胄。
宋绍兴三年,也就是天会十一年,韩肖胄受任为大金通问使。消息传来,江南和相州两地的家人无不忧心,因为自从赵构登基后,被他派到金国的使节,即便不死,也大多被困在北边、失去自由。韩完胄左思右想,忍不住给宗辅写信请求三殿下照拂兄长。宗辅没有明确答复,却也没叫他失望,因为韩完胄知道,无论是兄长抵达金庭后受到的礼遇、还是第一次给江南带去金国使节,都与三殿下脱不了干系。
这是一个适合沉思的地方。银铃没有打扰韩完胄,远处的群山正吸引着她。巍巍太行,延亘南北,掩藏着古战场,还有众多反抗金齐的汉人“义军”。
“那些人,大多数是活不下去了才跑进山里当乱匪,所以,为政者应当想办法改善民生,让百姓们不至于走投无路。”宗辅曾经这样对女儿说。可就是秉仁善行事的父亲,去年征江南,一次便签发了五万兵丁,并严令“诸路汉军,并令亲行,毋得募人充役。”如果没有此番南下,银铃根本不会知道,燕云汉人,还有齐国境内的百姓,为了逃避兵役,自戕者有之,逃亡者更是不计其数。逃亡者中,有多少人躲进了太行山呢?明明占卜为“凶”,为什么父亲还要一意孤行?
银铃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搂着她看舆图,巨大的舆图,得自汴梁皇宫。
“铃儿知道越国么?”
“当然知道!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呀。师傅还说以后教我越女剑法呢!”
“那你知道越国在哪儿么?看,这是大江,越国,在这里。”
……
大金素有“东朝廷”、“西朝廷”的说法,父亲,很早以前就开始为建立真正的“南朝廷”做准备了吧。他要作江南的王,要让女儿成为真正的越国公主。
哎……
风吹过,落英缤纷。再美的花,零落尘泥,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银铃俯身捡起地上一朵落花,转头对韩完胄说道:“这园子,荒着可惜了。修修吧,银子我出,其他的事你们家做。记得跟知州打个招呼。”
“这……公主此言当真?”韩完胄诧道。
“骗你作什么?不放心的话,待会儿给你个手札,盖上我的公主印。”她边说边往台下走,“不过你可别忘了,拿我的钱修园子,这园子将来可就是我的了,不姓韩了呦。”银铃说完,微笑着看向韩完胄。
“臣下惶恐。昼锦堂原本就是公廨,寒家此前不过仗着先祖余荫觍居于此。公主若是喜欢,不如荣归堂和荣事堂也……”
“停!韩先生以为我有多少银子啊。你可要看好,别让宵小昧了我的钱。不然的话,哼!”银铃半真半假地威胁道。
“臣下以人头作保,公主请放心。”韩完胄连忙表态。先祖留下的东西日渐破落,做子孙的,看在眼里、痛在心里。钱财,韩家有,可他们不敢提修园子,唯恐被诬陷“心怀前朝”。如今公主下旨,他们终于可以有所作为了。
“公主可知修葺林园意义重大!”韩完胄极具幕僚天赋,错开半步跟在银铃身后、一边走一边给她分析,“一旦开工,我们可以提供不少营生给招揽到的流民。人有了活计、能挣口饭吃,才好安顿下来,安顿下来了,才能……”
银铃起初只是漫不经心地听,听着听着,她停下脚步、瞪大眼睛。修个园子而已,还能影响民生么?这番道理,治天下是不是也用的上?大金境内连年灾荒,民不聊生、各地暴乱时有发生……想到这儿,银铃不由哂笑,父亲要她做的,不过是保证一年之内,军中和南方世家不乱。治理天下,那是男人的事情,还是留给他们操心去吧。
花径两侧,蝴蝶蹁跹,一只罕见的大凤蝶飞到银铃眼前,不知何故久久盘旋不肯离去。银铃伸出手,蝶儿顺势落在她的掌上。
“韩老爷你看,多漂亮的小家伙。”
“确实漂亮,鄙人久居此地,还从未见过。”韩完胄凑过来,啧啧称奇。
“是吗?”银铃看他一眼,沉吟片刻,将手掌举至与视线平齐,小声道:“你要带我去哪儿?现在就去吧。”说完,银铃手一挥,蝴蝶立刻振翅向着花丛深处飞去。花影重重。在韩完胄惊艳的目光里,钟灵毓秀的女孩儿追逐着彩蝶,宛然一幅人间至美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