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六年。春,正月,己巳朔,帝在临安。
荆襄招讨使岳飞,言太行山忠义社梁青百馀人欲径渡河,自襄阳来归。时金人并兵攻青,故青将精骑突至飞军前。帝曰:“果尔,当优与宫,以劝来者。谍言固未可信,若此等人来归,方见敌情。”沈与求曰:“若敌诚衰,来者众,则敌情审矣。”
-----引自《续资治通鉴》
除夕夜爆竹的脆响似乎还未散尽。晨光熹微,一艘客船辞别黄鹤楼,向着西方缓缓驶去。
自鄂州趋襄阳然后北上,这是银铃选定的回家的路。走的匆忙,她只让春香和谨言随行,秋娘、黎安国和春兰留下善后。
种毅护送银铃过了唐州地界,与前来迎接公主的卫队汇合后,他便只身原路返回、待竹园诸事处理完毕再与另外三个人同返上京。
卫队由查剌率领,只有二十人。公主离开淮上后他们一直在黎阳兀术的驻地待命,其他随银铃南下的侍卫,则早已按照分派去了山陕河北不同地方。
纵马疾驰,渐行渐远。
日暮,遇荒村宿营。银铃住的自然是村里最好的房子,不过,这个“最好”,也无非是屋瓦齐全,有几样擦拭后还能将就用的家私。春香收拾屋子的时候嘟囔说这种地方公主怎么住得,银铃听见只是笑笑。由奢入俭难啊。这里自然比不得竹园,但总强过在北风呼啸的深夜幕天席地。
在鄂州做的那场法事,耗神费力,她本该安静休养最少半个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奔波。万幸接受了查剌的建议、没有星夜兼程,否则恐怕不出两日,她就要支撑不住倒下了。简单洗漱一番,勉强吃了块肉脯,喝了两碗热水,和衣而卧,想睡却又睡不着。侧过身,手无意中碰到放在床头的湛卢。岳飞曾经的佩剑,如今已是大金公主的心爱之物,非因笃定其为真品,而是因为宝剑与她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应。银铃又记起了那个奇怪的梦,越仙,可是来自轮回的记忆?岳云呢?为什么他能寻到湛卢?
岳应祥……
分别之际,岳云说,“等着我。我先回去,过年的时候再来找你,咱们一同去见奶奶。”
拒绝的话,银铃说不出口;明知做不到,却还是点头应了。简单一诺,他如释重负;执手相拥,那一刻,即是永恒。
离开之前,银铃留下信柬,告诉秋娘相机交给岳云。现在她后悔了。如果秋娘自作主张怎么办?如果岳云看到信中所写、从此视她为陌路怎么办?何必多此一举。占着他的心,无论他是否另娶,那样岂不更好?越是想,越是彷徨,银铃颓然地阖上眼睛。黑暗中,似有朦胧的光透过剑鞘,光晕渐渐扩大,最终将她罩了进去。
天明开拔。
午时,众人正在道旁休息,忽然听到杂乱的马蹄声,紧接着,迎面百余骑呼啸而来。查剌唯恐有失,急忙吆喝侍卫们上马、准备御敌。
“大哥,对面好像是金狗。”一个身材瘦小目露精光的男子朝身边头领摸样的壮汉低声道。
“肯定是。真他娘的阴魂不散。”壮汉说完、暗道“晦气”。
他叫梁兴,是太行山“忠义保社”的首领,人送绰号“梁小哥”。从九年前开始,梁兴带领忠义社与金国、齐国的军队打过大小数百仗,在大河以北颇有声威。入冬后,完颜昌调精锐对义军进行围剿,梁兴与部众且战且退,趁夜强渡黄河,打算取道襄阳投奔鄂州岳家军。
行朝在望、又遇金骑。自己弟兄,经历连番恶战,已是强弩之末,反观对方,人数虽寡,但个个强悍。以逸待劳,动起手来,折损恐怕在所难免。
对峙。忠义军到底是疲师,坚持不住首先鼓噪起来。
“大头领,动手吧。”众人纷纷叫道。
梁兴犹豫。对面虽然看起来是女真无疑,但若说是奉命前来阻击他们的金兵,似乎又不太像。骑兵的优势在于突然发起冲击而非严阵以待,亦或这二十骑只为截断去路,周遭尚有其他埋伏?
“对面的人听着,我家主人请你们头领过来说话。”查剌喝道。雁翅阵打开,银铃缓缓策马而出。
“大哥,当心有诈。”瘦小男子试图阻止梁兴。
“不用怕。我只是有几句话要问,问完了,诸位去留自便。”银铃说道。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对面每一个人都挺清楚,纯正的官话、柔和却不容置疑的语调在义军中间引发了一波小小的骚动。竟然是女的?
堂堂男子汉,梁兴岂肯在女子面前堕了志气,于是亦催马向前。“梁某在此,想问什么,问便是。”
银铃打量着他。其貌不扬,气度却是不凡。
“梁壮士。不知壮士家乡何处,带这许多人马,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
“好叫姑娘知道,梁某怀州人,从平阳来,要与兄弟们寻条活路。”
银铃轻笑,“活路?还有比太行更便宜的去处么,梁小哥?”
银铃在鄂州时收到消息,九月间,贼人梁兴攻破平阳府神山县,平阳帅府治下总管判官郑爽不战而逃,都统耶律五马率兵平乱,不但未能取胜,还凭白丢了自己和另一个万夫的性命。耶律五马能征善战并非庸才,梁小哥由是被她划为草莽英雄。与梁兴其名的还有一位张横,虽然没见过本尊,但公主殿下并不介意使诈。
“你是谁?”梁兴惊道。
“果然是你。我是谁,壮士无需知晓,我只想知道,忠义社为何不留在太行山。”
银铃记得,合剌继位后,韩企先和宗干等主张与民休息,行宽仁以招徕逃亡人口。叛贼说到底也是老百姓,梁兴这样的头领归降的话还有机会得到重用。为什么要拼死南来?
梁兴仰天大笑,“姑娘还知道太行山?那姑娘可知,太行山里,已经住不下许多人了。”
“何解?”
“刘豫狗贼和他的金国主子,强征燕、云、两河民夫四十万到蔚州交牙山伐树开河,姑娘可知由是害了多少良民?”
被强征的民夫,不想死,就要反抗,于是“盗贼”四起,聚啸山林。缺衣少食,就只能劫掠州府。
银铃想起来谨言说的一件事--上京枢密院调集民夫去虎州造船、中途作罢。四十万人,就为了这个?死了多少,叛亡多少,这又是谁的主意!非要闹到让大金彻底失去民心么!
“没问题了,你们可以走了。”银铃抬手示意卫队让出通路。
“当真?”梁兴不敢置信。
“你既求生,我也没必要赔上侍卫的性命。提醒一句,去襄阳的路,不太好走。”
“你怎知我们要去襄阳?”梁兴脱口而出。
“明摆着。你们走吧,我也还要赶路。”
“姑娘请先。这地方不错,梁某和兄弟们正好休息休息。”
“也好。”银铃点头。
二十余骑,大喇喇绝尘而去,浑不在意忠义军会从他们背后发动攻击。
这是些什么人啊,真够嚣张。梁兴感叹着,继而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面对那蒙面女人的时候,脑子似乎被浆糊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