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笼似的，闷了一整天，到了傍晚，终于痛快地下起暴雨来了。
夏天的雨水，意味着潮湿和温凉的空气，但这些仍旧不会对地铁站里，那原本就属于拥挤和异味的王者地位，有丝毫震慑，甚至，只是平添了路面的湿滑泥泞和行人的烦恼暴躁。
地面的瓷砖湿滑而泥泞，从楼梯上拥挤而来的人潮快速分散到各个月台，伴随着轰鸣，列车艰难地徐徐停下，许多人已经在不停地颠着脚跟，随时准备健步如飞。等不及慢吞吞的车门完全划开，下车的和上车的，都已经各自形成各自的人流，迅速流向各自的位置。每个人都携带了雨具，然而即便只是这小小的一把伞，奈何数量庞大，也占据了不少地方，使得不论是列车还是月台都更加拥挤。
这就是七月下旬，暴雨天晚高峰的地铁站。
韩知宜坐在塑料长椅上，弓着身子，把脸埋进臂弯。她的伞尖滴答着雨水，就像漏水的水龙头，地面上形成了小小的一滩浑浊积水。
往来的人群中，偶尔会有人瞥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消失在人海里。
利落的亚麻色沙宣，精致的妆容，金属边框眼镜，合体的淡灰色西装，还有细高跟的名牌皮鞋。这原本是一个完美的都市白领形象。
韩知宜是个律师助理。
性格使然，她严肃自律，一丝不苟，孤身一人在偌大都市拼搏，一直优秀而勤奋。然而这样充斥着高层建筑的华丽地方，最不缺少的就是优秀却依旧勤奋的人。她是个小助理，而这种像工兵蚁一样的小人物，恰恰是写字楼里数量最多的一类人，他们辛勤耕耘而又默默无闻，既急于奔跑而忽视周围风景，又看不到出头之日，却有更多的理由，不敢放弃。
不过，在这个暴雨的黄昏，她和往常不太一样。
韩知宜的主要工作，就是整理立案资料，收集整理证据，去法院签收法律文书等等，繁琐杂乱又不容差错。还好心细如发，这些事情她还能做得井井有条。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她的主管律师一直留着她。
只是，这位主管律师从来都是自己一人见客户，韩知宜从未见过任何一位当事人，自然无从独立接到业务。她只能依赖着她的主管律师，而且她不敢违约，违约金是天文数字。
前一天的时候，韩知宜照例把未做完的工作带回家，主管律师交代的工作多，带回家工作是这里大多数小助理都会做的。可是，偏就是这个时候，她恰恰就忘了那个袋子。
是拖不得的工作，韩知宜只好半路折返回来取。事务所大部分的灯已经熄了，只有主管律师的独立办公室里，还亮着灯。隐隐约约传来电话声，主管律师还在打电话，毫不掩饰自己的声音。
韩知宜不敢打扰，也顾不上和主管律师打招呼——地铁的末班车不等人。
就在韩知宜拿着落下的袋子，蹑手蹑脚往外疾走，路过独立办公室的门口时，门突然打开，主管律师以一种抓贼和被抓的双重眼神盯着外头的小助理。
韩知宜匆匆解释了一句：“我落了东西。”就快步离开了。
当时主管律师的眼神简直是憎恶。
今天早上，当韩知宜挂着一对熊猫眼站在主管律师面前时，终于想到了这个形容词。
主管律师一定以为自己听到了不该自己听到的，可事实偏偏是，她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苍白的语言，毫无证据，而主管律师恰恰看到她在门口……拿到法庭上，她自己都不会相信自己。
“你平时总把工作带回家，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不知道不许将客户的资料带出事务所的规矩吗？你当我瞎还是聋吗？”
最后一个问号绝对是双关。
“要我说你就根本甭想在这儿干了，而且我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从我这儿走的人，看哪家律师所敢收！”主管律师继续吼着。
“我真的……”同样的话重复了大半天，韩知宜自己都说不出来了。
“不过……”主管律师说了个转折词，让韩知宜心里头一哆嗦。
“不过，看在你平时表现还凑合，这次就扣三个月工资，出去吧。”说完，主管律师往椅子上依靠，翻看其韩知宜彻夜不眠的劳动成果。
出了门，韩知宜才发现，自己还在喘气。
同做小助理的几个年轻人凑过来，把韩知宜拽到楼梯间，问了半天，韩知宜只好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当真毫不知情，冤到家了。
一个丸子头的助理小声又形象地说：“我看，你准是撞着头儿没干好事了，他怕你说出去，扇你一巴掌，再给你个甜枣，最后吓唬你一通，你就不敢胡说了。不过，你就算是冤，那也只能冤了。啧啧啧，给你默哀。”
一群人散开前，早些来做助理的前辈悄悄安慰她，这样的事情好几个人都碰到过，过去了基本也就没事了。而韩知宜这才发现，放不下，是因为自己的棱角，确实还没有完全磨干净。
为了纪念这个棱角，韩知宜在路边的大排档喝得酩酊大醉，直到暴雨来袭，才匆匆走进了地铁的入口，倒是还记得刷了卡，走下楼梯时，酒劲上来，韩知宜觉得腿软，索性坐下来歇会儿，不大会儿竟然睡着了。
“谁？”梦中呓语一般，韩知宜感觉有人在拉扯自己的袖口，“奇怪，睡着了？这是哪里来着？”
韩知宜缓缓抬起沉重的脑袋，远处是轰隆的地铁和熙攘的人流。
顺着袖口，韩知宜看到了一只小手，底下是棕色塑料拖鞋，往上看是蓝色条纹衫——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儿？
嗯，不知是谁家的小孩儿，一只手拽着自己的袖子，一只手摸着嘴角。
是啊，哪里都不缺受罪的人。
韩知宜随手从包里摸出一只丸子头怜悯的面包，递过去。
头痛，还是好困啊……
于是把头再次埋进臂弯里。
“小姐，小姐，醒醒，这是末班车了，您不走吗？”
韩知宜抬起头，睡了一觉，清醒多了。
是地铁的志愿者，他指着缓缓停靠的列车说：“这是末班车了。”
“糟了！”韩知宜连忙站起来，把自己的东西囫囵抱起来，边跑边丢下仓促喊一声：“谢谢！”
末班车空荡荡的，韩知宜也觉得饿了，记得中午丸子头给了块面包的，怎么没了？啊，好像给了个小孩。韩知宜停住翻包的手，靠在椅背上，看着摇摆的吊环扶手，脑子里算着一笔笔账：西服淋湿了，要干洗；房租快交了吧，不知道够不够；电扇还是少用吧，晚上把窗户开着，反正小偷来也偷不了什么……
算着算着，凄惨地笑了，酒劲未消，又差点睡过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