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老家的沟道里,放过一个冬天的羊。那是一生放羊的父亲,被沟顶上飞来的土石砸伤后,我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从他无奈的手中,接过那杆伤心的鞭子。那年,我七岁。
我想不明白,在我出生之前,就给我买好笔墨纸砚的农民父亲,怎么忍心把我从学校里放逐出来,在他流放生命的山坡上,也让我流放希望呢?直到后来,我和乡亲们一起清理父亲生存的年代时,才恍然发现,作为父亲,在中国最贫穷的年代,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想方设法让他的子女活下来。除此之外,错过什么光宗耀祖的事,都不值得惋惜。这就是中国农民在兵荒马乱、天灾人祸降临在头顶上时,所能显示的人的本能。在特殊的年景里,再没有比用劳动换取粮食更重要的事了。
这悲哀吗?
几十年后,当我沉睡在大脑里的那根属于音乐的神经,突然被莫扎特的灵光启悟后,我觉得那个苦难的冬天,变得十分重要。或许,我今天能在音乐之中,让一个懂得诉说的灵魂接受音乐的淘洗和催化,那颗缘分的种子,就种在我放过羊的那面十分孤苦的山坡上。在岁月贫瘠地流淌的过程中,它没有被风化,没有被腐蚀,没有被一只比人还要饥饿的鸟儿无情地叼走。
现在,我就坐在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里,回想我放羊的山坡。
这是我回想乡村生活时,一种最能入化的氛围。乡村生活是朴素平淡的,只有反复内省,才能唤回那份清贫的亲切感。事实上,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也是极其朴素平淡的,那种内省的亲切感,也只有靠反复耐心的倾听才能获得。
那时,我坐在被雪埋得很虚的山坡上,除了羊蹄踩雪的声音,万物中更多的声音几乎都被雪冻僵了。可以想象,羊有多少寂寞,我就有多少寂寞。我只有倾听,在羊蹄踩雪的声音以外,挣断头发地倾听。就在我鞭子一扬的时候,一种隐秘的声音,通过长长的鞭梢,传至我的耳朵。那是我从未听过的一些声音,它让我站立不安,它让我血流加快,它让我骨头发热,它让我魂不守舍。我不知道,宇宙的深处,也有自己的声音,也有用声音构架而成的生命的信息桥。
我只想,握在我手中的鞭子,为我在只有鸟儿才能飞过的天空,铺出了一条接收声音的路。于是,每当寂寞难耐时,我就在落满白雪的山坡上,甩下一路鞭花,我的散漫的羊群,也把充满语言的眼光,向我亲切地递过来。
莫扎特,萨尔茨堡也有那样的山坡吗?
让我对你说,那是东方的一个音乐的山坡,它属于一个乡村的穷孩子。那些游动如音符一样的羊,是他早年的音乐伙伴。
为了想念它们,今夜,让我爬上人类最后守住的一座四方城,再听一遍你的钢琴奏鸣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