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生在哪里就长在哪里。晒一个地方的太阳,吹一个地方的风,在一个地方长出新芽又在同一个地方落下叶子。树在一个地方一待就是一辈子。树不像人,树不喜欢东跑西颠。
长在平原就是平原,长在山间就是山间。树无法决定自己该长在哪里或不该长在哪里--树长在哪里往往决定于人的处心积虑或者灵机一动。有一面坡荒芜着,光秃秃地像颗不长毛的头颅,人觉得不好看却又想不出别的法子,索性就种上树。树不像庄稼要人伺候,树一栽下人基本上就没事了,长不长,长多快长多大就全是树的事了;有时候,人似乎并没想好,随便看到某个地方有块空地随便挖个坑将树栽下,树也不会觉得幸运或者倒霉,树只管长,认真地长,艰辛地长。长大长小是一回事,长或者不长又是一回事。一棵树栽下之后如果迅速枯萎极有可能成为灶间炉膛里的一缕火焰,最终只是煮熟一锅米粥。而只要活着,即使长得矮小丑陋,却照样可以冬枯春荣地生活好多年头,目睹许多日子里发生的许多有趣事情。树大概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树不计较活在哪里。活在哪里不是活,活在哪里又不是活一辈子。
有的树长在水旺土肥的地方,不出几年就长得膀大腰圆惹人眼目。有的树长在地贫干涸的旮旯,好多年了,还瘦小干瘪毫不起眼。这时候可能正好走来一位木匠,木匠正为找不到一段合适的木料而寻寻觅觅。他起先看到了那棵长得不怎么样的小树,他眯缝着一双深谙世故的眼睛围着这棵树转了几圈,又叉开双手在树身上量了又量,最后不得不摇着头遗憾地离开;而那棵长相体面的树也许确实太过招人注意,它一下子就进入了木匠的视野,木匠一下子舒展开紧皱的眉头狠狠地朝地上吐一口,随口而出"就是这棵了"。木匠只是简单的一句话,这棵树的一辈子却就走到尽头了。也有这样的情况,人某一天想起来要开出一块地来种些花啊草啊的,可这个地方已栽下了一些树。那些大的树砍了实在可惜,而那些长得小的树也没啥指望。两相权衡,那些小的树可能就会被连根拔起。树的命运取决于人的需要。树长在哪里只关乎长势而无关前途。
当然,也有极少数树幸运地活出了名堂。它们在这世上曲曲折折地活了好多年,并且千真万确地活出了好多奇妙无比的传说。活在传说中的树被人们敬仰着供奉着,它们是树,树活得久了就活成了精,活成了神。它们是树中的极少数。大多数树直到死也干不出一两件轰轰烈烈的事情。悄悄地被栽下悄悄地长大,然后在某一个未知的日子被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大呼小叫着轰然伐倒在地,锯子锯,斧子砍,刨子刨,最后变成一件件家具,被漆上油漆搬进了一座座四堵墙围成的所谓的房子里。
树这一辈子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总之树这辈子绝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索然无味。长在河边的一棵树可能目睹了无数次的洪水泛滥,在某次发大水的时候,它可能因为伸出的一根枝条而救活了一位落水女子的命。这个女子后来嫁为人妇,为她的丈夫生出了一堆儿女,现在她的后代说不定就在我们的身边。长在村头的那棵树因为枝繁叶茂而成为夏天人们扎堆乘凉的地方,在那堆人中那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大鼻子老汉老爱讲一些酸酸的笑话。长在院里窗前的那棵树最是厉害,它曾经为无数个乌鸦和麻雀撑起无数个舒适的小窝。白天它看着它们一个个忙忙碌碌地飞进飞出,晚上它又耐心地听着它们呢呢喃喃的耳语或是唧唧喳喳地诉说。它看过这家的老人在众人的哭声中被送出村外,它也目睹了又一个小生命在大家的笑声中哇哇降生。所有的这一切肯定发生过,我们可能不知道,树全看见了。
树一生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即便是一棵树上截下的一节木头也可能远比我们要见多识广。在我容身的这间房子里桌子是木头的,衣柜是木头的,床架也是木头的。若干日子前它们还长在树上,是这棵树的一部分,只是不知道它们究竟长在哪棵树上,那棵树又曾经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