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
入夜时分,金陵城内一片喧嚣。
如今已是大缙正宣九年。刚及弱冠的小皇帝亲政的第一年,国无兵戈,上下相安,适逢上元佳节,乃下令君民同乐。京师的盛况自不必说,鳌山灯会之时,北京城内彩灯变幻,万人空巷。金陵作为陪都,虽少了京师的煌煌大气,但胜在精巧,两相对比下,繁华尤甚。秦淮河两岸,雕栏画槛,绮窗珠帘,富奢之气溢然。夜色下灯船画舫来往,如水上火龙,船内丝竹声不绝如缕,自聚宝门至通济门水关,灯火通明。
月至中天,城中热闹才至高潮。几个青衣少年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举着几张宣纸边跑边此起彼伏地高声喊着,“浥水诗会,陈之周公子咏雪佳作……“然后将手中的宣纸贴在一家青楼外面的品诗榜上,周围人头涌涌,担着挑子的小贩,讨价还价的妇人,男女老少,闻声都望了过来,推挤前面的人向这边凑过来。
两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不动声色地站到了最前面,略看了几句,又悄无声息地从人群中穿过去。远处的僻静处停了一架马车,松木的车厢,带着精致镂刻的壁板,车窗位置则悬着织工上乘的竹帘。车前后各有两名侍从,一身骑装,胯下配马。大缙官员,无论品秩高低,通常步行,鲜有乘坐车轿的,以示节俭,只有老者、妇人以及三品上官员经特许才可乘轿。而太祖皇帝在制定出行制度时,本着“定贵贱,明等威”的原则,更是提出只有在京四品以下官员和在外官员才可骑马,七品下只能骑驴的要求。寻常人家,即使豪奢,也不能置办这样的马车,遑论连随从都一应配马,这已不是钱财的问题,而是关乎身份地位。
“苏兄,前面就是乌衣巷了。”穿着玉色襕衫,头戴儒巾,面容清雅的男子用手指着前面说,“巷子比较窄,但胜在热闹。靠近河岸的就是夫子庙,苏兄是否有意前去一游?”而那个一身白色素服,头戴平定四方巾的男子却神色淡淡地摇摇头,引着他向马车处走去,口中回道,“不过是些文人相斗的把戏,不看也罢。”
襕衫男子闻言,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别数年,苏兄的脾性倒一如既往。虽说自古文人相轻,可是这金陵城也是卧虎藏龙。苏兄何必如此呢?”
被唤作“苏兄”的男子摆了摆手,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道,“相卿你莫要笑我。我苏贽虽不敢说自己才高八斗,但也决不是庸人。要说这金陵城有才子,我信。陈之周,程诣,都是才华横溢之辈,诗词歌赋堪称翘楚。可要说起卧虎藏龙,”他顿了顿,“怕就只有那么一位了。”
两人走到马车边时,旁边守着的侍从立刻掀起前面的帷幔,服侍两人在车中落座后,才躬身退了出去。车厢内有几****墩和一张桌案,两侧的壁板下造有夹层,盛放沿途解闷的棋牌乐器、美酒蜜饯。
在桌案两侧落座,苏贽自取了茶具,缓缓说,“西湖本山的雨前龙井,尝尝?”
襕衫男子微微颔首,笑道,“可见还是你皇恩浩荡,这龙井贡茶,可不是谁都有资格得赏的。”
“没出息,”苏贽笑骂了他一句,笑意却未达眼底,眸色愈发深沉。
“说的这般委屈,好似你在乾清宫东暖阁里少喝了这茶似的。”他很自然的烧水烫杯,分茶冲泡,一整套动作下来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襕衫男子在心里暗暗点头,苏贽的动作干净利落,却飘逸自得,刚中带柔,正是茶道精髓。也是……中庸所在。
他不由感概,“这些年,你可真是修身养性了。往日里,何曾见你这般沉得下心去。”
苏贽将茶盏放在他面前,神色如常,“你也说了是往日,如今我毕竟不是当年的苏子重了。”他端起茶,眼神落在虚空,“十年贬谪生涯,二十年官宦沉浮,再大的意气也会消沉的。”
襕衫男子一时间语凝,端起茶盏,灯光下茶水清冽,汤汁清绿,当中几片绿叶舒展,幽香飘然,初觉淡雅而连绵不绝直沁心肺,久久徘徊不散。他喃喃道,“二十年,都已经二十年了。”
“是啊,二十年了。”苏贽微微向后抬抬头,神色难明,“当初我不过是青州府的一介生员,你却是定国公府的嫡子,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没想到啊,”他语焉不详地说,“真是天意弄人啊。”
“子重,”襕衫男子见他说起当年事,不由唤起他的表字,“你是飞黄腾达了,我却不比当年。要说天意弄人,那还真是人各有命。”
苏贽看着他,一双眼睛如陈墨,不透半点光,他玩味地咀嚼着“人各有命”这四个字,轻声念了两遍,似笑非笑地看着襕衫男子道,“若是人各有命,那便乐天安命,也没什么不好的。”他缓了缓,“至少落个清闲富贵。”
襕衫男子的脸色有些不好,沉默半晌,他才说,“子重,不是人人都能像沈煜那样。他只有一个人,进退全凭己心。可我定国公府上下几千人,荣损一体,我……放不下的。”
“放不下?”苏贽轻笑道,“所以,你亲自写了信给我,求我看在咱们多年的交情上,帮陈之周谋得佥都御史的官位?是不是我这么做了,你就能放下了?”他的脸色突然苍白下来,冷声道,“杨泽,杨相卿,定国公,你醒醒吧,你已经位极人臣了,还要想什么?”
杨泽的神色有些慌张,但很快平静下来,“子重,”他温言道,“即便你不愿帮我,我也不怪你。我知道你看不惯我这样做,可你瞧瞧那些勋贵,那个不是忙着往朝堂安插自己的亲信。再说陈之周确实是年轻人中的佼佼者,他怎么也担得起这个官位吧?”
苏贽冷笑,“哼,陈之周?贪图风花雪月,却生得一副野心。这样的人,毫无底线可言,他若是坐上佥都御史的位子,那将是百官不幸!”他的嘴角挂上一丝讥讽,语气阴冷,“相卿,我倒是高看了你。我以为你虽贪恋权势,但至少也会为大局考虑。”
“……我,”杨泽惶然,“子重,你要体谅我的难处。即便陈之周不合适,还有别的人呢。程诣,程诣如何……”
“追名逐利之人罢了。”苏贽好整以暇地饮茶,声音却愈发清冷。
“子重,”杨泽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脸色一下子煞白如纸,声音发颤,“你,你来金陵,皇上,皇上知道吗?”
“你说呢?”苏贽的眼睛刚好与举起的茶盏齐平,眼神一暗。
杨泽还未来得及反应,苏贽的肩头一沉,陡然转身,右手探出,一道雪亮的寒光笔直地射向杨泽的喉咙。杨泽大惊,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苏贽竟然对他动手,竟会对他动手!措手不及下,他立即倒身向后,这本是躲避暗器的救命身法。只见苏贽手中的白光紧贴自己鼻尖刺过去,他刚舒了口气,就感觉腹中一阵疼痛,他一脸惊愕地望向苏贽那张古井无波的脸,看着苏贽慢条斯理地把匕首从他腹中拔出,细细擦拭干净,他的眼神黯淡下来,身上一阵发冷。
“相卿,你忘了,我最擅长的,是左手刀。”苏贽慢慢在他身边坐下来,“你很奇怪,为什么我要杀你?是吗?”
“皇上?不,你猜错了。”苏贽的神色近乎麻木,好像在自言自语,“你还记得沈煜吗?”
杨泽的胸膛猛地起伏了一下,血顺着衣襟往下流。
“二十年,沈煜和先帝的二十年之约就要到期了。他守了这江山整整二十年,我又怎能让它毁在你们这些人手中呢?”他很恶心地笑了笑,“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沈煜?”
“不,我不是帮沈煜,我比谁都想让他死,可他死了,呵呵,他死了,阿筠怎么办?所以,只好让你死了。”
“你是不是想问阿筠是谁?我很想告诉你的,可你就要死了,我的故事却很长,你想听,怕是没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