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一边听,一边揣度赵匡胤阴暗心里的时候,在店门外迎送客人的一个伙计在门外禀报——
“先生,门外有一姓沈的客人说与先生认识,正在店门外候着,让小的进来禀报一声。”
“莫非是沈立?”胡玉儿停止了她的讲述,皱眉道,“怎么这么巧,刚说他他就来了?”
我笑道:“可能是你说话声音太大,让他听见了,上门来兴师问罪来了。”
“去!”胡玉儿瞪了我一眼,“你一先生,怎的连一点正形都没有。”
“先生,恐怕你还得出去一下。”门外那伙计又接着道。
“你请他进来便是——真是奇了怪了,沈大哥从不讲什么礼节,今天怎摆起这谱来?”胡玉儿纳闷道。
“这倒不是。”伙计接口道,“是这沈姓客人身上没钱,没法付车钱,所以还得让先生外出一趟。”
一听伙计这样说,原先我还不敢肯定这人就是沈立——这下雪天,他肯定窝在家里研究他的甲骨文,哪有时间上我这里来遛达。不过现在我却敢肯定,这人就是沈立,因为在我认识的人里面,除了沈立,还找不到一个连车钱都付不起的人。
只是他上我这里来干什么?莫不是他突发奇想,觉得下雪天来和我探讨一番甲骨文,能够触发他的某种灵感?
想到甲骨文,我就一阵头大,感觉自己突然间就被那些符号一样的文字给缠绕上了似的。我想如果我在这一刻突然死去,然后被人埋在地下,之后又在我的那个时代被人挖掘出来,人们一定会惊讶地发现,他们眼前这具尸骸的骸骨上竟然布满了太阳的图腾,按照我初中语文老师对象形文字的解释,那就是个“日”字!
头大归头大,我还是得站起身来,到门口去把那位贵客迎进门来,这不仅是礼数,还因为那贵客还等着我去为他付车钱。
胡玉儿和我一道来到门口。
门口,沈立立在驴车前,一身谰衫,加上人本来就长得好,兀立于这飘飘的雪花中,倒给人一种风流倜傥的感觉,假如他不时不时用指头擤一把鼻涕的话。
看到我,沈立抱了抱拳,不亢不卑道:“沈某不请自来,打扰了先生,还望先生勿怪。”
抱拳回礼,“惊扰不敢当,倒是荣某要谢过沈公子才对。”
沈立一脸惊讶,“沈某何德何能,竟要先生称谢。”
对沈立哈哈一笑,“方才我与胡大姐商议,正准备往贵府一行,没想到沈公子却自己来了,倒省了荣某的一番劳顿,荣某岂敢不言谢。”
沈立尴尬一笑,“如此说来,沈某真是来巧了。”
说完,沈立对车厢道了一声,“娘子下车便是,既然到了此地,也不必再避讳什么。”
“嫂夫人也在此,沈兄何不早说?”我惊了一声,赶紧让候在门口的伙计进店里叫两个丫头出来。
“沈大哥你也真是的,这大冷的天,也不怕把秦姐姐和依依给冻坏了。”胡玉儿一边埋怨,一边赶紧走到车厢前,掀开门帘,伸手要将沈秦氏扶下车来。
“哪有妹妹说的那般娇贵。”车厢里传出沈秦氏轻柔的声音,接着沈秦氏的头就从车厢里伸了出来。
“还请妹妹接一下。”沈秦氏说着递出一个很大的方形木匣来。
“这是什么?”胡玉儿问了声。
沈秦氏笑而不答,回身把那个叫依依的小女孩抱在了怀里下了车。
趁这工夫,我走到那车夫跟前,不露痕迹地替沈立付了车钱,以免让这沈秦氏显出尴尬来。
店里的丫头这时也赶了出来,搀扶着抱着依依的沈秦氏,进了店门。
办公室里,我和沈立围着火盆坐了下来——沈立是不讲礼数,我是既不知礼数也不在乎什么礼数,我只在乎有没有火烤。
沈秦氏却很矜持,不肯在火盆前坐下,非得和胡玉儿来个主客之分,只得让伙计再端个火盆进来,放在两人的脚下。
自下了车,依依一直被沈秦氏抱在怀里,像是一直在昏睡。我有些担心,这大冬天的,要是这小女孩生了病怎么得了。只是我一个大男人,即便再不在乎什么礼数,有些话还是不怎么方便出口。
胡玉儿也瞧了出来,“依依这丫头怎么了,怎么一直在睡,莫非病了?”胡玉儿问道。
沈秦氏神色一暗,苦涩一笑道:“没什么大碍,只是染了些风寒,睡一睡便好了。”
“这怎么行?”胡玉儿怒道,“依依才多大,也亏你还是依依的娘亲,这要有个好歹,你怕是哭都来不及。不行,我现在就带依依去看郎中。”
我对胡玉儿道:“这个……这个胡大姐,你这一来一去,依依姑娘就是没毛病也会被折腾出毛病来,我看不如这样,我让柳青派人去请个郎中来,也省了路上的折腾。”
说着我站起身——
“先生不可!”沈立一把将我拉住,“我自家孩儿,心里清楚,不劳先生费心。”
拍了拍沈立拉住我衣袖的手的手,我轻道一声,“我明白。”
说完,我径直向门外走出。
我当然明白此刻沈立心里是怎么想的,因为我也经历过没钱的日子,也知道没钱的时候那自尊是何等的一种高亢!
不说在我过去的那个世界里,没钱抽烟的时候,即便看见地上有个烟屁股,也想捡起来咂上几口的日子,就说来到这大宋朝之后,我和高俅两人在白虎桥,闻见肉香就忍不住流哈喇子的那段经历——明明已经馋得不行,却还要故作高傲地说什么,一闻这肉味,便让人没有一点食欲……
吩咐了柳青之后,回到办公室,就见沈秦氏正流着泪和胡玉儿说着什么。一见我进来,沈秦氏赶紧止住话头,将头别向一边,不让我看见。
在火盆前坐下,却找不到话题,一时间,办公室里有一种让人尴尬的安静。
沉默了一会儿,沈立突然苦笑一声,感叹道:“我堂堂一男儿,竟连自家家小都照顾不了,实在愧对我沈家列祖列宗啊!”
“不过一时艰难罢了,沈兄切莫因此消沉。”我安慰道。
沈立摇摇头道:“读书数载,到头来方知百无一用是书生,若时间可以倒回,沈某倒愿一字不识,守得几亩薄田,也强似如今现在。”
我道:“读书有读书的苦,种田有种田的累,个中滋味,唯有亲者自知,沈兄只是不知自家本事而已,若是知晓,现在同样是风光无限。”
沈立又摇了摇头,“我哪有什么本事。”
我道:“本事未必没有,只是沈兄未曾发现罢了。想当初,我辗转于街头,也从未想过会有现在,直到一偶然时刻,我才发现自己竟有烹饪的天赋,便开下了这座酒楼,由此才有了荣某的今日。”
这话当然是我瞎编的,不过是为了给沈立一个信心,让他看到希望。
沈立沉思道:“闲暇之余,沈某偶尔也上上灶台,编织一些菜肴,难不成我也该去开座酒楼?”
我差点一头栽进火盆里,说了半天,这等于是白忙活了。
“那个啥,怎么郎中还不来,我出去看看。”丢下一句,我赶紧闪人。
过了不到一刻钟,郎中被请了来。怕打扰到郎中,郎中给依依看病的时候,沈立也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和我倚在办公室外的墙角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本来沈立想和我到酒楼外的街面上走走,不过被我拒绝了。天冷并且还下着雪不说,就他那一会儿一把鼻涕一会儿一把鼻涕的样子,我很担心我是不是还得半路把他背回来。
看到沈立又甩了一把鼻涕,我再也忍不住道:“这大冷的天,沈兄该多加几件衣服才是。”
沈立笑笑,自嘲道:“不瞒先生,沈某所有衣服都在身上,若要再加,怕是只能将家中的被子裹上了。”
没想到沈立竟穷困如斯!
我问道:“沈兄今日来此,不知本意为何,还请沈兄告知。”
沈立看着我道:“昨日先生与沈某谈下租用沈家宅院一事,沈某便涎着脸来,想请先生能先付沈某一些定金,以解眼下困顿。”
我又问,“若是荣某不允,沈兄又当如何?”
沈立道:“此事沈某也有计较。出来前,沈某已将那套酒青天带上,先生若是不允,沈某便以那套酒青天作抵押,向先生暂借一些,等到沈某手里宽限时,再行赎回。”
我吓了一跳,立刻想到沈秦氏递给胡玉儿的那个方形木匣。那可是柴窑瓷啊,这败家子就这样拿了过来,这路上要是有个闪失,那可怎么得了?
呲了呲牙,我问道:“昨日在沈兄府上,为何不见沈兄不提起?”
“先生不是醉了吗?”
“这个……沈兄大可等到天晴之后,不用这般着急。”
“我也想缓些时日。”
沈立叹口气道,“奈何那店家狗眼看人,昨日欠下的账,今日便上门来讨要,无奈之下,沈某只有将原本为依依请郎中的钱拿出,却还是不够,这才上得门来想先生请援……沈某实在惭愧!”
我想起了沈立昨天提着的那几个油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