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莺啼绿映红。
隔叶黄莺空好音。
一条青石铺成的路,蜿蜒的通向绿树荫里,高山深处。
顺着幽静的山路,走五六里,到路的尽头,便是遐迩闻名的“中岳书院”。
黑匾金字,挂在红色的门楼之上,下面是两扇朱红色大门,两边青砖墙垣延伸到青葱色的山林中。
门前,两头白石狮子。
此时,朱红色的大门敞开着,门内的花,内外的柳,静悄悄的相对着。
扑楞楞……
一只灰色的斑鸠拍打着翅膀,在黑色的匾额前打了个圈,飞落到门楼的青瓦上。
咕……咕……
它低叫了两声,似乎嫌此处不够惬意,又飞了起来,飞过两重院子,落在最后院子的房檐上,闭上眼睛,缩着脖子,打起盹来。
它的脚下是一间的书房。
一进书房门,便能看见正北的墙上,挂着一副字贴,左边隶书四字:诚以直内。右边四字:敬以事外。
这八个字写的工工整整,严严齐齐,一丝不苟。一望之便知写字之人绝非凡俗。
但中间还有两个大字:“长生。”这两字写的却让人不知道怎么形容。
丑陋!粗疏!
就是初学写字的蒙童,描描画画,修修补补写出来的字,也要比这两个字好看些。
奇怪!太奇怪!
这两副字的作者一个应是书法大家,一个应是初学蒙童,他们的字却放在一起,不知何意?
字贴的下面有一张长条香案,上面燃着三根百年老沉香。
青烟沉沉滞滞,在空中结成一团小小的云朵--青色的云朵,颤颤巍巍变幻着种种形态。似花草树木,似动物虫鳖,似高山细水。
突然一阵清风吹来,吹散了青烟,也吹散了人的无尽想像的画圈。
风是从西窗吹来的。
西窗前有一盛开的海棠,大红色的花朵在微风中颤动,终于一片花瓣落在窗台上。
“啪”的一声微响,噪响了书房中的寂静。
“唉!”随着花落的声音响起的,还有一起淡淡的叹息。
东墙下放着一张书案,书案前站着一位老儒,书案上放着一张字贴,字贴写了一半,一个“长字”半个“生”。写了一半的“生”字下面,还有一滩墨迹,和一支躺在哪儿的笔。
这一个半字,和墙上挂着的“长生”二字,同出一人,同样的笔迹,同样的丑陋!
老儒大约六十多岁,三缕长须,一身儒雅。双目中是阅尽世情的智慧,一脸上是看破人欲的淡然。
他又叹了一口气,拿起笔来,一挥而就:“长生”两字,跃然纸上,工工整整,严严齐齐。又与墙上“诚敬”八字一样笔迹,一样气势。
为什么一个人,一只手,却写出天渊之别的两副字呢?
老儒换了一张纸,闭目凝神片刻。
此时房中又归于安静,连风声也止了,心跳也缓慢了,血液的流动也缓慢了。
老儒又目微眯,又手背在身后,好似睡着了。
但是,桌上的笔,缓缓的,迟重的立了起来。那气韵,好似小孩子抱着一块大石头,在纸上,艰难的,一点点的挪动。
一点一点的,挪出了“长生”两个丑陋的字!
放下笔,老儒好似放下了一座山,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墙上的两副字都是老儒写的,整齐的是他用手写的,丑陋的,是他用心写的。
他用心写字,却又不是在写字,是在寻找他的心!
“心”人人都有,何须去找?
是的,“心”似乎是人人都有,时时都在,但此时此刻,你找一找,他真的在吗?
人的“心”,随着成长,随着对外界的事物渐渐熟悉,而渐渐遗失了“心”。
当我们熟悉的身边的一切,支配我们行为的,是习惯,习性。习惯让我们轻松的应付我们遇见的大多事情,“心”便在这个过程中被我们渐渐抛弃。
所以当我们遇见陌生的事情,习性没的经验过的事情时,我们便会变的笨拙。
当人的知识——包括他所经历的也包括他所看到的知道的。包括了他所能接触到的一切事物时,用习惯来处理事情,远比用心更简单省力,也更令人满意。
这种情形,人越老越明显。因为人过中年,前半生的经验足够应付后半生的事情。
人越老越固执,害怕改变,恐惧新的事物。人越老,“心”遗失的越远。找回来越难,也可能永远找不回来了。
老实说,“心”遗失了,虽然肉体的生命没有走到尽头,但灵魂已经死了。
老儒在找自己的“心”
他是一个贪痴之人,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贪,比世上大多数人的欲望都大。
一般的世人,欲望只在“食、色”两种之中。
一般的人爱美食,爱美色。高明一点的人,爱好名声。其实好名好利也只是食色二欲的发展。
老儒贪的不是名利,不是食色,是长生。
什么是长生?
长久的能看到,长久的能听到,长久的能思想,长久的能干涉身外事物。
世上最贪的人也只能贪爱一百年的美食,美色,名与利。求长生的人要贪一千年,一万年,乃至无数年。
老儒太贪了,所以求长生太难了。他求道三十多年,精通儒、道、释三家典藉。如今已经将近六十,长生依旧是镜花水月,竹蓝打水。
云衣仙人兮,翩然峰上来,讲道三年兮,飘渺峰下去。
他嘴里轻哼着一首歌谣,这是中嵩书院代代相传的歌谣。也就是这一首歌谣,使他相信世上有长生,世人能长生。
六百年前,有一个仙人从嵩山峻极峰上来,在中岳书院讲道三十年,又从峻极峰上跳了下去。
这是这着歌谣说的事情。
人间的事,三十年之后已经难知真假,何况六百年!
他唱了三十年的歌谣,他信了三十年的歌谣,到如今,生命步入暮年,没有看到半点长生的希望,心中自然怀疑起来。
怀疑,就会后悔,把一生的时间都付于这件虚无飘渺的事情,一但后悔起来,是绞心切肺一般的痛悔!
他大口喘着气,脸上一阵阵潮红。紧紧咬着牙。用尽力气要把后悔的怀疑的情绪压下去。奋斗一辈子的事情,他不敢怀疑,那怕是假的!
一辈子的心血,一辈子为之努力的目标,一但失去希望,他会疯狂,会毁灭,毁灭一切他见到的东西和自己的生命。
就在此时,一声嘶哑而焦燥的叫声传来!
“师父!师父!不好啦!”
这一声叫喊,把老儒从崩溃的边缘,走火入魔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感谢他的徒弟,一个粗声粗气,粗手粗脚,粗心粗意的憨人。
“怎么了?别慌!”老儒慈爱的望着自己的憨徒弟问。
“师叔死啦!他……跳崖自尽了!”
“什么!”
老儒只觉眼前一黑,心中一痛,浑身一软,摔倒下去。
徒弟大惊,一步跳到他身边,扶住他在椅子上缓缓坐下。
老儒强忍着阵阵眩晕,缓缓睁开眼睛。喃喃的道:
“他还是走了这一条路……”
“这是师叔留给您的信。”
老儒拆开信纸,洁白的信纸下,只用浓墨写着一句话:
“三十年后,你在何处?我在何处?
——弟年痴拜”
这一句话,别人不懂得,但黄师懂得。他今年已经六十一岁,人生七十古来稀!三十年后他九十一岁,应该已经埋在黄土之中了!‘三十年后’简简单单四个字,已经是他的生命所不能承受的重量。
“三十年后,我已在黄土中,愿你在青云之上!”老儒悲哀的祝福道。
是的,是祝福。虽然徒弟没说年痴从哪儿跳的崖,但是老儒知道,是峻极峰!
有一仙人兮,翩然峰上来,讲道三年兮,飘渺峰下去!
老儒喃喃哼着这道歌谣,窗外暮色沉沉,老儒心中的暮气更沉!
“我贪恋长生,又不能坚定的相信长生,我在疑惑,犹豫与徘徊中失去一生。”老儒自嘲的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