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门可罗雀的炒茶轩在今天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在众位虎息山小辈的所见所闻中,那个属于师叔伯一代并且地位崇高的江春溪大道长,向来是深入简出,以茶为伴,不问道观,山中事务的。
然而今日的江道长在炒茶轩中于上午下午见了两位客人,第一位中年人面有愠色而进,喜笑颜开而出;另一位少年,带着“终于解脱”的神情进入炒茶轩内,未几,除了他自己欢天喜地时闯进的疲惫之躯外,还附带着“生无可恋”、“识破看破”两个消极的字眼挂在脸上,彻底失去了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朝气和对明天生活的希冀。一头瘫坐在炒茶轩外的柱子下,沉默不言,目光呆滞。
“他,中邪了?”
“刚才还挺有礼貌地向咱们问好呀。”
“江师伯都没有办法治好的疑难杂症?”
“可惜可惜,人生哪来这么大的挫折……”
七柄剑轻轻作响,又同时把阳光映在一张精妙绝伦的脸上,是云中虹。
周围由于好奇而渐渐围观起来的道童道姑们纷纷停止了窃窃私语,更有些年纪尚轻的师妹们,视线由那个目光呆滞,瘫坐在炒茶轩旁的落魄少年,转移到了那张她们怎么看也看不腻的面庞上来,少些人发出了痴痴的惊叹声,高兴地紧握粉拳,暗暗压抑住内心的萌动。
“大师兄。”“大师兄。”“虹哥儿。”不知哪位道心不净的少女刚刚鼓起勇气喊出,非但没有得到她日思夜想大师兄的侧目,反正立即感受到了同行女伴们一致投来的鄙夷眼神。
云中虹没有选择走上前去,他也很好奇这个曾有一面之缘的少年究竟是触了什么霉头。
“咣当”,炒茶轩的中门再次开启,江春溪手捧一杯雾气缭绕的新茶。不远处围观看戏的道童道姑们立刻作鸟兽状一哄而散,只剩下云中虹在庭前已经熄火的大炉子旁站着。
“考虑好了吗?”她自是面带笑意,但是却和见苏勉之时有所不同,这种笑,庄重,不容置疑。
“哦。”苏杭心里算是被强行灌入了一壶苦水,事情的经过似乎有些荒诞,但又符合情理,毕竟这是自己那个奸臣父亲该有的行事风格和一贯作风——他自己先下山去了,不仅在没有等到自己的情况下先下山而去,恐怕这个时候早就在船上乘风破浪,直往帝都方向归去了。
与父亲最后交谈甚欢的江春溪道长,在自己仍未平复被欺骗所带来的烦闷和失落之际,更带来了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好消息”,她已经和苏勉之商量好了,准备把苏杭留在虎息山内修炼——时限为一年,也就是说,一年后的帝都,苏杭极有可能在虎息山派出去的青年弟子之中,去和天人观的星空问道者较量,完成“一年一登山,三年一朝观”的规矩。
“我没得选了,只能顺从了。”
江春溪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愁闷而神采全无的少年,像极了多年前那个走投无路的小米商,他更惨,惨到没经历过人世间的繁花似锦,就被世道害得归隐山林。
“你爹当年的天赋有多高你知道吗?”
“能有多高,阴谋诡计,心机套路?”
“无论一个人在凡世间的作为如何,但我肯定,他的道心是我的那些师傅们见过最淳朴,最强大的。”
“我不会修行,我也没有道心,要我留在这里也可以,混吃混喝同样也能过这一年的时间。”
“你是在发小孩子脾气。”
苏杭的心像是被根针重重戳了一下似的,压抑了好久的复杂情绪从那个狭小的空间里迸发而出,他的眼睛泛红,十七年的种种不甘被紧握在拳头里,再理所当然地砸在了木柱上,柱子只是微微一颤,前者却被摧残得血肉模糊。
“别说了,说再多也是抱怨。”江春溪至今未婚,也没有抚养过孩子的经验,她在醉心于修行,却不会安慰一个正在埋头痛哭并且火气上头的大孩子。
不远处的云中虹健步走上来,把瘫坐在地上的某人一脚踹开。
苏杭抬起头来,怒不可遏,却又敢怒不敢言,他对云中虹身后的七柄剑影响深刻,也对云中虹这个人噤若寒蝉,他不怕江春溪,不仅江春溪是是苏勉之的故交,而且她是得道高人,不会轻易动杀意,。但对于这个云中虹,他是忌惮万分,一个可以对天人观算得上半个同门的人毫不留情的怪人,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懦夫。”云中虹倒是当下立断,甩出了这么个字眼,苏杭被刚才那一脚踢得后背发麻,汗水混合着泪水从额头滑落脸颊。
江春溪见是自己的大弟子前来,继续品着温度恰到好处的茶。
“带他找个住处,吃饭休息,过几天连同新来的拜师者一同参加选拔吧。”
苏杭由此明白,自己是一时半会,是真的回不去了,回不去这十七年里整日无人过问的惬意日子,回不去曾经幻想着的不过问他人事务,一心一意只管自己喜怒哀乐的快意人生。
不管苏勉之的出发点是什么,是临时起意,还是策划了很久,总之,他“抛弃”了自己的儿子,任他在这一年之内自生自灭。
苏勉之此时一个人站在昨天夜里赶来虎息山的那艘船上,感慨夕阳在江上荡漾不已的光晖,就像是一去不复返的这么些年,上山下山,谋官成家,结发妻子死去,儿子长大,再被自己狠下心“抛弃”在偌大的虎息山上。人总是在逆境之中得到成长的,就如自己当年那样,这孩子什么都好,自己在帝都只手遮天,也没见他成为个声色犬马的二世祖。
“我多么能够希望你能够在未来的某一天走出我的庇护,自己去闯出一番事业。”
三枚指环紧握住,这位在帝都不屑万人只敬天子的权臣,在微微摇晃的船身上站的极稳。
碰巧,今年虎息山与天人观的对决和虎息山招收新弟子的日期相近,江春溪走后,苏杭在云中虹直盯盯的监督下,动身离开炒茶轩,又跟着后者一路上穿街走巷,进入到虎息山弟子们的起居住处。
云中虹从巡逻的师弟们处接过钥匙,扔给苏杭,两人刚好站在一个没有和其他房间连接在一起的独立小屋前,屋子外甚至连一个路过的人都没有,显得格外冷清。“你暂时还不算是我虎息山的门人,所以不能和师兄弟们住在一起,师傅有交代,这里是一个人住的,从今往后你就在这里呆着吧,无论是否被招收弟子的道长师叔们选上,好吃好睡也是一年。”
轻蔑,冷漠,略带一些嘲弄。
“吃喝拉撒都有去处,后山也可以自己开块地,练武场想来就来,藏书阁在没成为正式弟子之前,不要去自找麻烦。”
云中虹简单交代几句后,就悄然离去。
苏杭平复下情绪,看了看手中的钥匙,和门前的那把青铜锁,一样的斑驳,这是连巡逻队都不愿意来的破地方,房子背后就是虎息山的高墙,墙背后就是半山崖,这在东边,恰逢太阳照不来的时辰。
人生当苦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