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特斯陡然醒来,一个翻身就跳了起来,扫视四周。
就听到马匹惊嘶一声,躲开了几步,站住后看他一眼,旋即又慢条斯理地低头吃草。
阿卡特斯这才发现,自己正在旷野的一处溪谷之中,身边的青草刚刚冒出头来,又有河水潺潺,在不远处流淌。
正是黎明时分,周围一派静谧,没有纳尔卡洛的身影,自己也早不是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了。
阿卡特斯下意识地审视了一下自己,除了一身衣服破了几处,还有几乎干透的泥水,什么伤痛都没有,就连盗贼来袭前匆匆背上的小包也还在身上好好的,仿佛与盗贼团的交锋只是一场梦。
那是……整整一天之前了,阿卡特斯心中浮现这样的结论。
他身上的热血仍混合着斗气和精神力奔流汹涌,似乎还正从他身体内部融化和带走什么以维持这种急剧奔流,饥饿感前所未有地强烈。
阿卡特斯从小包里取出一块烙饼,放到嘴边。
许是看到手中的食物,饥饿感骤然更加猛烈,随即是熟悉的热血涌动,似有熟悉的呼喊和惨叫声在耳边响起。
阿卡特斯吃了一惊,不由四处打量。周围一片安静,马儿正甩着尾巴吃草,似乎与午夜的苦战毫无关系。
热血再怎么汹涌,也返不回那个时刻了。在那时,死亡已经尘埃落定了。阿卡特斯胸口如遭重锤,烙饼直接掉到了地上,也没有力气去捡。
在佣兵团陷入苦战时,自己却独自逃出了重围,算不算抛下袍泽临阵脱逃?虽然当时是对手手下留情,让惊马带着他飞奔离开,可当时他虽被挑飞,却并没有彻底失去行动的能力,若是第一时间就控马转头,应该也不是做不到……
可是,当时自己逃命的欲望瞬息就压倒了忠诚和责任,根本就没想过留下来与博比等人同生共死……自己就是那么贪生怕死吗?阿卡特斯思绪回转,慢慢地几乎喘不过气来,不自觉的失去了全身力气软倒下去,想勉力站起时,最后只是双手扶着地面直起了上身,双膝仍着地,就这么跪在地上。
所谓骑士,就是守护领地和子民的作战者,与侍奉真神的祈祷者、耕种劳作的劳动者各有职司,构成人类社会的根基。如果不能勇敢地面对强敌,又何以被称为“骑士”?
阿卡特斯不想动弹,沉默地跪在那里,仰望灰黑的天穹,内心的思绪如惊涛骇浪,却不知该做什么,也不知该不该向高居在天上的那位忏悔。也许忏悔了会得到他的原谅,就像许多人所做的那样;可是,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自己是不该向天上的那位敞开心扉的,否则,后患无穷。
灰蒙蒙的凌晨的远方,隐隐约约有一个微小的身影正慢慢走过来,可在阿卡特斯的识海里,那分明是一团淡淡而稳定的圣光,一点点靠近了。刚才,正是这远方的圣光将他从昏迷中惊醒,此刻阿卡特斯却发现,不管他理不理会,这圣光当真温润而平和,在识海里坚定地存在着。
阿卡特斯没有动,就这么跪着,慢慢垂下头。
轻轻的脚步声近了,旋即在他身前停了下来。阿卡特斯看到了一双粗糙的赤脚,再抬头,只见一位修士站在面前不远处。
是位穿着法袍的修士,赤着双脚,法袍也破旧得不像话,腰间系的居然是根草绳,简直就像乞丐。
阿卡特斯抬头看他,只见他脸上满是皱纹,大概五十多岁,笑容慈祥而宁和,看着阿卡特斯,慢慢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旋即俯身捡起地上的烙饼,伸手掸去上面的泥土,又打量阿卡特斯一下,旋即小心地将烙饼放进背后破破烂烂的行囊。
阿卡特斯少年时曾随父母去教堂与神父打过交道,之后也曾与各类神职人员接触,却从未见过如此散发着慈爱与光明气息的修士,而且显然是恪守神贫的苦修士。
神贫是福,施舍即收获,也是正义。据说这是当世圣徒方济广为流传的话语,阿卡特斯也听说过。只不过圣方济为当世圣徒,威望名声堪比教宗,又组会传道,麾下兄弟无数,不可能亲身如此出现在这里。
阿卡特斯看着修士的举动,没有起身,想了想,慢慢又从小包里取出一块烙饼,双手捧给修士。
修士见状微微笑了,也跪倒下来,双手捧着接过,珍珍重重放进背后的行囊,又朝阿卡特斯躬腰匍匐行礼。
阿卡特斯忙匍匐还礼,旋即就被修士伸手拉了起来。
修士的手粗糙皴裂,却温和而坚定,阿卡特斯根本无从抗拒,只得随他一道站起身来。
就听修士轻声道:“人们留在世上的一切都要丧失,只能带走他们的爱德和施舍的代价。死于旧我,才会获得永生。”
阿卡特斯听着修士沙哑温和的声音,不知为何心里却是一松,仿佛得到了冥冥中的原谅似的。
他看着修士,手下意识地也想在胸口画个十字,却陡然一阵热血沸腾,不由剧烈喘息了一下,定住了自己的动作,这才惊觉过来。
修士轻轻一凝眉,看着他,良久才道:“少年人气血蓬勃,一时绚烂,却非长久之计。”说着,他伸出大手,在阿卡特斯胸口划了一个十字,慢慢收回,微笑了一下,又在自己胸口划了个十字,旋即转身举步,转回泥泞的大路,一步一步走远了。
随着他手指划落,阿卡特斯身上汹涌的血液奔流骤然一滞,旋即更疯狂地流转起来,就像奔流的怒涛浪潮受到指引,循着河道奔腾如龙,几乎要离开大地直腾云霄,不仅仅只是混合着斗气和精神力,而是似乎还要从他身体里融化一切,裹挟一切,带走一切;饥饿的感觉随即铺天盖地,几乎要将他淹没。
这种激流奔腾之势不知持续了多久,潮头终于缓缓低伏下来,虽然仍循着河道奔涌,速度也一如既往,但潮头越来越小,力量也越来越轻,最终平伏,再无波涛汹涌。阿卡特斯分明感觉到,自己体内气血的流淌依旧急速,却再没了那种融化之感,饥饿的感觉也大为减轻。
再看修士,只见他一步一步走着,似乎并不迅捷,但每一步间都分毫不差,而且无论坎坷或水坑,对他都毫无影响,赤脚下甚至从未激起过什么尘埃或泥土,好像踏着的根本就是一条不可思议的路。
在阿卡特斯的识海中,修士周身笼罩着淡淡的白色光华,无法逼视,即使走远了,身影在渐露曙色的远方不可见了,却仍有光华在灰扑扑的空中留存,久久没有消散。
在阿卡特斯昏睡之时,这圣光尚在远方就浸染而入其识海,而一出现在识海,更是仿如灯塔般大放光明,令他陡然醒来。此刻再看,这圣光其实并不夺目,只是温和谦恭却又坚定不移。这位修士有如此德行,难怪黎民凡庶会如此崇敬光明教会、崇拜真神。
那一年,当世圣徒道明在回乡途中于爱恩郡境内升天,就有神圣而凛然的圣光贯彻天际。当时阿卡特斯和纳尔卡洛还有莱昂内尔以及在酒馆中的一干人等,隔着遥远的距离却都目睹到了远方的圣光,为之震撼无比,许多人都跪地祈祷拜服。
也是在那个多事的夜晚,纳尔卡洛永远地离开了,与世人津津乐道的圣徒荣光、天使接引毫无关系。
阿卡特斯曾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可才两三年的时光,就不可避免地在心里淡漠了,直到历历往事在梦境中重演。
命运就是这样,既带走垂暮的圣徒,也带走心比天高的惨绿少年,还会带走多少或平凡或显赫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