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待妈妈和妹妹都睡着了以后,洛阳照常从床上坐了起来,拿起柜子上的水晶球,对着黯淡的月光,思念起她生前冲他微笑时候的场景。事实上,他非常悔恨,尽管距她的死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他试图淡化关于她的回忆。但时至今日他都无法忘记她跪在家门前的草坪上哭的稀里哗啦的场景。他试图回忆起她的微笑,仿佛这样才能减轻他的痛苦。仿佛这样才能减少对她的思念。他已经养成了每天入睡前思念她的习惯。事实上,这更像是一种仪式。他无法偿还她生前对他的爱与期盼。
但那似乎注定是他命运中非同寻常的一天。他缓缓地捧起水晶球,供奉在月光之下。水晶球却突然从他手中滑出,飘到半空中,在他头顶上空悬浮起来。洛阳吓了一跳。但也没多想,伸出手来就想要抓住它。然而,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它的那一刻,水晶球微弱的蓝光突然熄灭了。屋里只剩下一片浓重的黑暗。在黑暗中,他抓住了那颗水晶球,试图把它从半空中摘下来。但它摇摇晃晃,无论他怎么使劲儿,双手一起上,用尽浑身解数朝下拉它,它就是停留在原处,像被铁铸在了空气中似的,一动不动。还没等洛阳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束紫色的亮光霎时从球中射了出来,如同爆裂的炸药般照亮了整个屋子。洛阳被这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闭上了双眼。这个球到底是什么回事?这么亮的光肯定会把妹妹和妈妈给招来的!他双眼张开一条缝。只见缝中的光束越来越亮、越来越亮。而身上也霎时间袭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身体的各个器官都扭作了一团。他感到嗓子里一阵恶心,胃液差点儿从鼻子里流淌出来……而与此同时,在隔壁二层别墅的一间屋子里,邻居家的小女孩刚刚从梦中惊醒,她喘着粗气环顾四周,忽然看到一束紫色的强光从窗外一闪而过。她以为自己撞上了千年一遇的紫色流星,便双手合十,许下了愿望。然后便倒头又睡了过去。
洛阳从一片潮湿冰冷的草地上翻过身来。嘴里念着梦洁的名字。而就在上一秒,他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梦境之初的场景是一片广袤无际的黑暗。而他站在黑暗中心,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却见不到一个人影。他想起了梦洁。一瞬间场景就变了。变成那座在他显意识里几乎都快忘记的公交车上的场景。车上铺着红色地毯、一个车窗前粘着的泡泡糖,司机头上挂的电视,电视播放的不孕不育医院的广告,售票员满脸微笑的表情,周围一个乘客在自己的位置上嗑瓜子、一个男人点燃了一根中华牌子的香烟……一切的一切,都还原一般地展现在他的面前。他下意识地朝倒数第二排的座位望去,她就坐在那里,抱着一个画板,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外。
我真是个废物,连这么好的姑娘都保护不了。她真不应该像那样相信我。唉……要是当初没死皮赖脸地坐到她身边去该多好……要是换做别人……无论如何都会想着去那里救她的吧……好想再陪她逛一次国贸大厦啊……
他这么一想,仿佛故意顺应他的回忆一般,公交车上的场景突然像墨水一样化开了。化成一条条泼墨般长长的黑影在他四周旋转,重新组合成他记忆中国贸大厦二楼某处试衣间前的场景。梦洁穿着一条婚纱般的乳白色长裙从试衣间里推门而出。“漂亮吗这件?”她用欢快的口吻问他。
他惊呆了。周围的所有人都朝她望去。银装素裹,花容月貌,简直如同堕入凡尘的天仙。而她笑容盛放,宛若一株开在众木之间的绚美紫罗兰。他肯定听到了人群中窃窃私语的赞叹。听到了角落里的人对他们之间关系的暗中揣测。而她却目空一切,谈笑自若,穿过丛林般错杂的人群,径直朝他走来。他后退了一步。不,这一定是场梦。她已经死了。他的父母已经离婚了。他们闹掰的那一刻我就在现场,那个时候她正跪在草丛中哭泣……
想到这儿,一道不知从哪儿劈来的闪电瞬间击碎了眼前无比和谐的一切。背后凉丝丝的。他抬头一看,原来真的回到了那片他见证她心碎的草地上,那片寒凉如玉的夜空,天空中飘起了丝丝阴柔的细雨。国贸商厦吊灯放亮的穹顶已经消失了。由近及远被洒满星辰的夜空所取代。钟声飞来。飞鸟散去。一切都似曾相识。在他们见面的那最后一夜,她最后强挤出的笑容给这一切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脚下延展开一片无边无垠的草地。那翠绿色的青草一路奔跑,跃过一排非常整齐的木制栅栏,在一座无情争吵的别墅前戛然而止了。而她就坐在那里,回忆中熟悉的方向。坐在那座蒙上一层晦暗的别墅前,静静地哭着。他再一次喊出她的名字,可她却似乎没有听见。他焦急地朝她跑去,想要抱住她哪怕是一场不真实的梦境。可就在她到达她身边的那一刻,一切都消失了。四周重新回到一片静谧的黑暗。他跪倒在地,眼泪泉水般涌出。在无际的黑暗中绝望地呐喊。就在这个时候,黑暗中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一定很想让她复活吧?”那声音未需任何介质便传入洛阳的耳中。准确的说,应该是他的脑海里。
洛阳站起身来回头一看,发现梦洁竟就站在不远处,穿着那身她最爱穿的乳白色长裙,睁大眼睛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他注意到彼此的脚下,都亮着一束聚光灯似的白光。像极了童话电影中生离死别的场景。但他不管。他激动地擦干眼角的泪水,正想冲向前去。
一个遍身黑袍遮蔽的身影突然从梦洁背后的黑暗中闪了出来。看个头应该是个男人。他把手在天空中画了个圈,仿佛一种特殊的礼仪,然后便轻轻搭在了梦洁的身上。而她,就像失去意识的木乃伊般,一声不吭,目光呆滞地接受着这一切。洛阳意识到刚才那个黑暗中的声音可能就是由面前的这个男人发出。他极其神秘而庄重,镶着翡翠的半月形王冠之下,戴着一张遮住半张面孔的紫色面具。那副面具极其英气逼人,其上一双湛蓝色的双眼盛气凌人地望着他。
“你到底是什么人?!”洛阳惶恐不安地问道。
“哦——我——我是暗域世界的统治者……”依旧是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带着一股幻灭般的无情和与生俱来的孤独,沉稳的语气中甚至还夹杂着一点儿戏谑的意味,“我还有另一个名字……那是人类送给我的……他们常常管我叫……死神……”
洛阳倒吸一口凉气。吓得心脏剧跳,吐不出一句话来。他深呼了好几口气,尽量使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这才期期艾艾地问道:
“她……真的有可能复活吗?”
“当然!你以为我会辜负你的期望吗?”黑衣人毫不犹豫地大吼道。却又突然温和了下来,“我亲爱的孩子,你所希望的一切,都能如愿发生……只要你跟我走……”
一股不知从哪儿刮来的黑风突然把他们隔离开来。黑衣人迅速地转身,他和梦洁都化作一团浓浓的黑雾,湮没在黑暗中便消失了。洛阳从梦中惊起。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枯枝败叶的荒草地。一朵黯淡的蔷薇花在他小腿之间枯萎着。他揉了揉眼睛。感到裤子下面湿漉漉的。头顶上蒙着一层诡谲的夜色。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除了树还是树。他好像什么时候来过这里。他记不得了。可是,如果他没患回忆妄想症的话,他上一秒的时候应该还在自己卧室的床上才是啊。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这里。难道是自己梦游了?不可能。谁大半夜梦游能跑到树林来啊。他想起那束紫光。那束见鬼的紫光。没醋,确实有过这么一回事。他当时就坐在床上,伸出手去抓住了那颗水晶球,然后紫光就亮了,一瞬间他的躯体好像被撕得四分五裂一般。他还看到那束光扭曲了他身边的一切。他的写字台、他摆满小说与其他一些战争玩具的衣柜、他胡乱扔在地上的牛仔裤……一切都变得不真实、变得模糊不清了……然后他便堕入了那个被黑暗所笼罩的吓人梦境,梦中那个自称死神的人……他幻影般的消失……然后,一睁眼便来到了这个地方。
这是一片被梧桐树与地藓类植物占据了的森林。梧桐树的叶子几乎已经落尽。枯枝则如利爪般伸向空中,宛若向上天求取灵魂的僵尸,阴森而恐怖。四只乱叫的乌鸦忽然从他头顶上飞过。洛阳忽然想起了什么。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地方便是离他家不远处的那片古老的森林了。他还记得他曾带她来这里玩过。就在一年多前,他带领着她来到这片森林打猎。那时的她还是笑容明媚、无忧无虑。而在那个一切美好情绪涌动的夏季,在一棵翠绿的梧桐树下,她轻轻地亲吻了他的额头。他们之间的美好互动被一只寻找掉落在草丛中的樱桃的松鼠给见证了。它睁着核桃般的大眼睛好奇地望了他们一样,然后便甩甩尾巴跃入了树丛中。而她却推开他,追了上去。边跑边说要给他一个大大的礼物。他问她那是什么。她没来得及回答,便消失在了森林绿意环绕的深处。他欣慰地叹了口气,踩着脚下柔软的草丛不慌不忙地寻找着她的人影。然而他找了整整两个小时却都没有找到她。他有点儿急了。匆匆回到他们扎营的地方,抓起一根弓箭背上箭筒就往森林深处跑去。说实在,他当时心中真的有点儿害怕,这种害怕并非来源于森林里有什么庞然的野兽,因为继父曾不容置疑地告诉过他森林里只住着松鼠、兔子、野鹿、鼹鼠一类的非食肉动物,至于食肉动物,他打了这么多年猎,甚至连一头野猪也没碰到过。他的忧虑来源于太阳正在悄悄地落入西方,预计过不了一会儿,阴暗的黄昏就会铺天盖地的袭来。而一到傍晚,在这片森林深处,有人曾传言发生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那个人曾在半夜的时候来到过这片森林,回来的时候头发蓬乱爆炸,言行举止混乱,整个人都陷入了发疯状态。被警察救出来的时候,他一个劲儿地声称在森林深处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这是继父在饭桌上给他讲的。邻居家的爷爷也曾讲过类似的故事,就说在二战初期,一架国民政府的客机曾在凌晨两点左右飞越这片森林上方时消失了。几十年后,这架旧式运输机迫降在上海浦东机场,门外包围的警察命令舱内乘客立马出舱。然而,当那些人打开舱门走下来的那一刻,在场的人们都惊呆了,警察们发现他们一个个皆穿着民国时期的服装,身上既没有携带现代的身份证,也没有任何可以证明他们身份的物件。于是当地警察扣留了他们,直到查证后发现,他们竟是传说中几十年前,飞越黑暗森林时消失的那批乘客。他们的亲人、朋友早已衰老或死去。而他们却依然年华未变,不知今夕何夕。
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更耸人听闻的传言是,十几年前,一批踌躇满志的科考队在夜间光顾了这片奇异森林。他们中有些是科学家,有些是业余探险爱好者,总之,立誓要揭开这片黑暗森林的神秘面纱,消除长期弥漫在人们头脑中的迷信思想。他们在森林里伐柴烧火、做物理实验、燃烧化学药剂……据说。他们离成功就差那么一步了,森林里却忽然下起了黑雾,几分钟后,雾散了,摆放在四周的科学设备却全都不翼而飞了。那场大雾后,曾经来到过这里的科学家们不是自杀就是疯掉了。当他们被问及关于这片森林的研究成果时,所有人失态万分。包括当时科学院最有声望的那位老科学家,何怀纳,他的尸体于2001年5月13号在家中被发现。当他的同事们在悲痛中接受媒体的采访时,只想起了好几周前他曾对他们说过的那最后一句话:
整个世界都是虚幻的。所以,你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