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欢看着他离开,才慢慢走了进去,进去之后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软榻上的严子桓。
他靠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羽毯,乌发束起,较往日显得多了分严谨,但脸色依旧苍白,才几日不见,脸颊两侧的颧骨突出了许多,露在毯子外的手骨节分明,青筋显露,消瘦得让人惊心。
榻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只药碗,淡淡的药味弥漫着,皆是苦涩的味道。
严子桓靠着身后的软枕,也看着她不说话,神情不若她的放松,甚至有着一丝明显的紧张。
楚清欢的眸光落在他的手背上,凉凉地道:“现在,倒要看看谁的身材更象是骨头架子了。”
“楚楚,你……”他绷着声音,迟疑地问,“你都听见了?”
她点头,“都听见了。”
他缓缓吐了口气,沉默了许久,最后似是下定了决心般道:“既然你已经听见了,我也不必再对你隐瞒什么。的确,从一开始,我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虽然不能否认这里面也有几分真心,但是……”
他笑了笑,轻描淡写的语气,“你知道,我与你从最初就站在对立面上,我们的关系只能是敌人,不可能是其他,我不会不顾我们之间的血海深仇,爱上一个随时想要报仇的女子,也不会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给你。我父皇已经死了,你的仇也算是报了,你随时都可以走,我不会为难于你。”
楚清欢一直静静地听着,等到他不再说话,才微微挑眉,“说完了?”
他长睫微垂,“说完了。”
“嗯。”她拿起小几上的药碗,试了试温度,递到他唇边,“喝药吧。”
他抬眸,眸底闪过轻微的讶然。
“说了这么多,也该口渴了。”她执着碗,也不看他,“温度刚好,有什么话等喝完了接着说。”
他的唇边便慢慢起了丝苦笑,低头将药喝了,再抬头时,触上她宛若镜面湖泊一般的眼眸,只低低说了个“你……”,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老院正都说了,你这病最忌忧思过度,你却偏返其道而行之。”她将碗搁了回去,平视着他的眸光,“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觉得自己最了解女人,都喜欢用这招把人赶走?”
他偏了下头,眸中若有深思——她说的这个“都”字,可是还包括了谁?
“你以为故意说这些话让我听到,我就能顺从你的意愿离开,却不知你这个方法早就有人在我身上用过……对我来说,已经不新鲜了。”
她起身走到窗边,点起灯烛,打开半扇窗户,扑入的冷风立即将殿内沉闷的空气吹散了些,亦吹起她鬓边的发丝,她凝视着渐浓的夜色,想起那个月夜,那人亦是如此与人唱了出双簧,却在每一匹马的挂兜上都放了一包银子,生怕她手头拮据,没有银子可供开销。
他那时也是面临着即将开战的局面,也是时局难料危险难测,他就那样自作主张地逼她离开,自以为这是为她着想。
而此时,病榻上的男子面对的是比他当初最艰难百倍的困境,在如此强大的对手面前,在百无胜算的局势面前,亦做出了当初与他一般的决定。
他大可以以她为筹码,为自己押上一注,哪怕不请她出战,只是让她留在这宫中,也可以为自己多搏一线生机。
她虽不知战况如何,但也知齐都安宁的时候不多了,甚至极有可能,今晚,或者明日,那些铁血之兵就会到来,兵临城下。
“我就知道……”严子桓轻轻一笑,象是极为无奈地,话却只说了一半,静默了片刻之后又喟叹道,“那个人,是他吧?他,确实值得你喜欢,值得你为他做那些事。”
楚清欢关窗的动作一顿,随即缓缓关上,“你什么都不必想,有我在,齐都不会亡。而我,在平定之前也不会走。”
“不,你必须走。”他撑起身子,定定地看着她越发单薄的背影,“我,不想让你为难……”
人之所为会瘦,不是因为生病,便是因为忧思,而她只会是后一种。
他不想让她陷入两难的处境。
“忽!”御书房的大门却在此时猛地被人推开,夜风倒卷而入,钟平的声音伴随着他的身影一同冲了进来,“陛下,大邺军冲破城外防线,距都城已不足十里!”
十里,对于夏侯渊那支训练有素,经常在高压下进行急行军的军队来说,这个数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当楚清欢站在齐都的城墙上时,城外那片一眼望不到头的黑色方阵已严阵以待,熊熊火光下,一人位于方阵之前,墨甲黑马,深目薄唇,剑眉入鬓,如一尊夺命杀神凝立于城下,手中一柄银枪熠熠生辉,枪尖犹自沾染着几缕鲜红血丝,一身杀意森然。
他的身形亦有些消瘦,更显眉目五官深邃锋锐,一双眼眸隐含威慑,虽然人在城下,却让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视。
楚清欢出现在城头的时候,他一眼就见到了她,他抬手,制止了正要准备攻城的前锋阵营,在下面静静地与她对望,幽黑深邃的眸子看似平静,那里面翻涌的惊涛却只有她看得懂。
久久对视,城上的守军皆诧于无声流动于两人之间的那种气息,却无人敢开口,直到楚清欢突然打破了这种沉默。
她蓦地转身下阶,“开城门!”
“公主!”与她一同前来的钟平大为吃惊,连忙紧随其后,“绝对不行!”
“放我一人出去,我有些话要对他说。”楚清欢脚步不停,一路下了城楼,“等我出去之后,你便让人把城门关上。”
钟平知道她所指的“他”是谁,怎敢同意,“公主,我奉陛下之命保护公主,绝不敢……”
“不敢也得敢。”她站定,回头,肃然道,“你若还想保住齐都,就按我说的去做。”
钟平被她瞬间散发出来的气势所慑,一时竟答不让话来,看着她决然走向城门,半晌,只能挥了挥手,下令,“开城门。”
城门轰然开启,楚清欢逆着风,眯眼看着坐在高大战马之上的男人,冷冷抛下一句,“谁也不许跟着,包括你,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