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主简介】
袁采（生卒年不详），字君载。宋代信安（今浙江境内）人。进士出身。初为县令，以廉明刚直着称。官至监登闻鼓院。所着《袁氏世范》，清修《四库全书》，学者们称之为《颜氏家训》之亚。
睦亲
【原文】
为人父者能以他人之不肖子喻己子[1]，为人子者能以他人之不贤父喻己父，则父慈而子愈孝[2]，子孝而父亦慈，无偏胜之患矣[3]。至于兄弟夫妇亦各能以他人之不及者喻之，则何患不友恭正顺者哉[4]！
人之有子，须使有业[5]。贫贱而有业，则不至于饥寒；富贵而有业，则不至于为非。凡富贵之子弟，耽酒色[6]，好博奕[7]，异衣服，饰舆马[8]，与群小为伍[9]，以至破家者，非其本心之不肖，由无业以度日，遂起为非之心。小人赞其为非，则有啜钱财之利[10]，常乘间而翼成之[11]。子弟痛宜省悟。
人有教子饮食衣服之爱，不可不均一；长幼尊卑之分，不可不严谨；贤否是非之迹，不可不分别。幼而示之以均一，则长无争财之患；幼而教之以严谨，则长无悖慢之患[12]；幼而有所分别，则长无为恶之患。今人之于子，喜者其爱厚，而恶者其爱薄，初不均平，何以保其他日无争？少或犯长，而长或凌少[13]，初不训责，何以保其他日不悖[14]？贤者或见恶[15]，而不肖者或见爱，初不允当[16]，何以保其他日不为恶？
人之兄弟不和而至于破家者，或由于父母憎爱之偏，衣服饮食言语动静必厚于所爱，而薄于所憎。见爱者意气日横[17]，见憎者心不能平，积久之后，遂成深仇，所谓爱之适所以害之也。苟父母均其所爱，兄弟自相和睦，可以两全，岂不甚善！
子孙有过，为父祖者多不自知，贵宦尤甚。盖子孙有过，多掩蔽父祖之耳目，外人知之，窃笑而已[18]，不使其父祖知之。至于乡曲宦贵人之进见[19]，有时称道盛德之不暇[20]，岂敢言其子孙之非，况又自以子孙为贤，而以人言为诬，故子孙有弥天之过而父祖不知也。间有家训稍严[21]，而母氏犹有庇其子之恶，不使其父知之。
男女议亲，不可贪其阀阅之高[22]，资产之厚。苟人物不相当，则子女终身抱恨[23]，况又不和而生他事者乎？
有男虽欲择妇，有女虽欲择婿，又须自量我家子女如何[24]。如我子愚痴庸下[25]，若娶美妇，岂特不和，或有他事。如我女丑拙狠妒[26]，若嫁美婿，万一不和，卒为其弃出者有之[27]。凡嫁娶因非偶而不和者[28]，父母不审之罪也[29]。
遗嘱之文皆贤明之人为身后之虑，然亦须公平乃可以保家。如劫于悍妻黠妾因于后妻爱子中有偏曲厚薄[30]，或妄立嗣[31]，或妄逐子[32]，不近人情之事不可胜数[33]，皆所以兴讼破家也[34]。
——节录自《袁氏世范》
【注释】
[1]不肖子：不孝、不才、不正派的儿子称为不肖子。喻：晓喻；开导。
[2]父慈：父亲慈祥。
[3]偏胜：偏重于某一方面。
[4]友恭正顺：友：亲爱，友好，多用于兄弟之间。恭：肃敬，恭顺。
正：正直，端正。顺：顺从，和顺。
[5]业：职业。
[6]耽（d佟n）：沉溺。
[7]博：六博。古代的一种博戏，共十二棋，六黑六白，每人六棋，故名。奕：即“弈”，指围棋。
[8]饰舆马：尽量装饰自己的轿子和坐骑。
[9]群小：众小人。
[10]啜（b俅chu侔）：食与饮。
[11]乘间：趁空；钻空子。翼成：助成。
[12]悖（b侉i）慢：违逆傲慢。
[13]凌：欺侮；侵犯。
[14]不悖：不违反；不逆乱。
[15]见恶：被人讨厌；被人厌恶。
[16]允当：平允适当。
[17]意气：意志与气概。日横：日益放纵、专横。
[18]窃笑：私下讥笑。
[19]乡曲：乡下；乡村。
[20]不暇（xi佗）：没有空闲。
[21]间有：间或有。偶而或有。
[22]阀阅：世家门第。
[23]终身抱恨：抱恨一辈子。
[24]自量：自己思量；自己掂量。
[25]愚痴：愚蠢痴呆。庸下：平庸低下。
[26]丑拙（zhu侪）：既丑又笨。狠妒（d俅）：既狠毒又妒嫉。
[27]卒：最终。弃出：抛弃；离婚。
[28]非偶：不是合适的配偶。
[29]不审：不慎重观察研究。
[33]劫：威胁；强迫。悍妻：蛮横之妻。黠（xi佗）妾：狡猾的小妾。
偏曲：不公正。
[31]妄：胡乱。
[32]逐子：赶走自己的儿子；不承认自己的儿子。
[33]不近人情：不合人之常情。
[34]兴讼（s侔ng）：发生诉讼案件。
【译文】
做父亲的人能够拿别人不孝、不才、不正派的儿子的劣迹来开导自己的儿子，做儿子的人能够拿别人无才、无德的父亲的言行来开导自己的父亲，于是儿子孝顺父亲也慈祥，二者就不会有偏重于某一方面的忧虑了。
至于兄弟夫妇之间也都能够将别人做得不好的拿来开导对方，那么就用不着忧虑兄弟夫妇之间不友好、不肃敬、不端正、不和顺了。
人有儿子，必须让儿子有自己的职业。贫贱人家的儿子有了自己的职业就不至于挨饿受冻，富贵人家的儿子有了自己的职业就不至于做坏事。
大凡富贵人家子弟沉溺酒色，喜爱古代博戏和围棋，穿着奇装异服，尽量装饰自己的车子和坐骑，与众小人为伍，以至破家荡产的，并不是他们这些人一开始的本心就很坏，而是由于没有职业、游手好闲地过日子，于是就产生为非作歹的念头；加之小人支持他们干坏事，可以从中得到吃的、喝的以及钱财的利益，于是就趁机唆使促成他们。作为青年子弟应痛加省悟！
一个人如果有几个儿子，对于他们在饮食衣服方面的疼爱，不应该不均平如一；对他们关于长幼尊卑方面的教育，不应该不严格谨慎；对他们贤否是非方面的行为，不应该不加以区别。在小孩年幼的时候就显示出均平如一，等到他们年长以后就不会有争财的忧患。在小孩年幼的时候就教他们严格谨慎，等到他们年长以后就不会有违逆傲慢的忧患。在小孩年幼的时候帮助他们区别贤否是非，等到他们年长以后就不会有做坏人、干坏事的忧患。可是，现在的人们对于自己的儿子，喜欢的对他们加以厚爱，厌恶的就很少爱抚他们，一开始就不均平如一，怎么能够保证他们日后无争呢？年少的冒犯年长的，年长的欺侮年少的，一开始就不教训责备，怎么能够保证他们日后不违反呢？德才兼备的或许被厌恶，无德无才的或许被偏爱，一开始就不平允适当，怎么能够保证他们日后不做坏人、干坏事呢？
人们当中兄弟不和甚至于破家的，有的是由于父母对于他们的憎爱有偏心，在衣服、饮食、言语、动静各方面必定厚待所喜欢的，而薄待所厌恶的。得到父母爱抚的就意气日益放纵专横，受到父母厌恶的就心中愤愤不平，时间长了，就结成深仇，这就叫做爱他们恰好是害他们了。如果做父母的对儿女的爱均平如一，兄弟之间就和睦相处，可以两全，难道不是很好么！
子孙有过错，做父亲、祖父的往往不可能知道，富贵官宦人家尤其是这样。这是因为子孙有过错，许多都回避父亲、祖父的耳目。外面的人知道后，只是内心知道他们错了并在私下讥笑罢了，不会让他们的父亲、祖父知道。至于乡村富贵官宦人家之进见长辈，有时称道大德美事还没有空闲，怎么敢去说他的子孙的不是，更何况这些人又自以为自己的子孙是贤能的，而以别人的话为诬陷呢？因此，即使子孙有莫大的过失，父亲、祖父也不会知道的。偶尔有家训稍严的，可是做母亲的又有庇护儿子的恶习，不让孩子的父亲知道。
男女议亲，不可以贪图对方世家大族的门第，不可以贪图对方财产的丰厚。如果人品财产不相当，那么自己的子女会抱恨一辈子，更何况勉强结合在一起出现不和而又有可能产生其他不幸的事件呢？
家有男孩虽然想选择儿媳，家有女孩虽然想选择女婿，但又必须自己思量自己的子女怎么样。自己儿子愚蠢痴呆、平庸低下，如果娶一美丽女子，岂止是不和，或许还有他事发生。自己女儿既丑又笨，既狠毒又妒嫉，如果嫁一美男子，万一不和，最终被丈夫抛弃掉这一情况也是有的。
凡是女孩出嫁、男孩娶妻因为不是合适的配偶而产生不和的，是做父母不慎重考察的罪过。
前人给儿女留下来的遗嘱之文，基本上都是贤明之人为自己死后的考虑。然而，也必须公平才可以保家。比如由于受蛮横之妻或狡黠之妾的强迫因此对后妻爱子中有不公正之处或厚薄之分，有的胡乱立嗣，有的胡乱赶走自己的儿子，不合人之常情的事数不胜数，这些都是发生诉讼案件以至破家的例子。
【评析】
袁采在这篇家训中告诫儿子：做儿子的必须孝顺，做父亲的必须慈祥，兄弟之间必须友爱，夫妇之间必须和顺。俗话说：“家和万事兴。”
袁采为了子孙后代至亲之间能和睦相处，在家训中所铺陈的文字，既全面，又深刻；既言简意赅，又包含哲理。
处己[1]
【原文】
世有无知之人，不能一概礼待乡曲[2]，而因人之富贵贫贱设为高下等级，见有资财、有官职者则礼恭而心敬，资财愈多、官职愈高则恭敬又加焉。至视贫者贱者则礼傲而心慢[3]，曾不少顾恤[4]。殊不知彼之富贵非吾之荣[5]，彼之贫贱非我之辱。……有识君子，必不然也。
操履与升沉自是两途[6]，不可谓操履之正自宜荣贵，操履不正自宜困厄[7]。若如此，则孔颜应为宰辅[8]，而古今宰辅达官不复小人矣[9]。盖操履自是吾人当行之事，不可以此责效于外物[10]。责效不效[11]，则操履必怠[12]，而所守或变，遂为小人之归矣。今世间多有愚蠢而享富贵，智慧而居贫寒者，皆有一定之分[13]，不可致诘[14]。若知此理，安而处之，岂不省事？
人生世间，自有知识以来，即有忧患不如意事[15]。小儿叫号，皆其意有不平。自幼至少至壮至老，如意之事常少，不如意之事常多。虽大富贵之人，天下之所仰羡以为神仙，而其不如意处各自有之，与贫贱人无异，特所忧虑之事异耳。
人之处事，能常悔往事之非，常悔前言之失，常悔往年之未有知识，其贤德之进所谓长日加益[16]，而人不自知也。古人谓行年六十而知五十九之非者[17]，可不勉哉！
圣贤犹不能无过[18]，况人非圣贤，安能每事尽善？人有过失，非其父兄孰肯诲责，非其契爱孰肯谏谕[19]？泛然相识，不过背后窃讥之耳[20]。君子惟恐有过，密访人之有言，求谢而思改；小人闻人之有言，则好为强辩，至绝往来，或起争讼者有矣[21]。
勉人为善，谏人为恶[22]，固是美事。先须自省[23]，若我之平昔自不能为人，岂惟人不见听，亦反为人所薄。且如己之立朝可称[24]，乃可诲人[25]。
以立朝之方[26]，己之临政有效[27]，乃可诲人。
以临政之术[28]，己之才学为人所尊，乃可诲人。以进修之要[29]，己之性行为人所重[30]，乃可诲人。以操履之详[31]，己能身致富厚[32]，乃可诲人。
以治家之法[33]，己能处父母之侧而谐和无间[34]，乃可诲人。
亲戚故旧人情厚密之时[35]，不可尽以密私之事语之[36]，恐一旦失欢则前日所言皆他人所凭以为争讼之资[37]。……大抵忿怒之际，最不可指其隐讳之事[38]，而暴其父祖之恶。吾之一时怒气所激，必欲指其切实而言之，不知彼之怨恨深入骨髓[39]。
衣服举止异众[40]，不可游于市[41]，必为小人所侮。居于乡曲，舆马衣服不可鲜华[42]，盖乡曲亲故居贫者多，在我者孑然异众[43]，贫者羞涩必不敢相近[44]，我亦何安之有[45]？
妇女衣饰惟务清静[46]，尤不可异众，且如十数人同处，而一人之衣饰独异，众所指目[47]，其行坐能自安否？
饮食人之所欲，而不可无也，非理求之则为饕为馋[48]。男女人之所欲，而不可无也，非理狎之则为奸为滥[49]。财物人之所欲，而不可无也，非理得之则为盗为赃[50]。
……世人有虑子弟血气未定[51]，而酒色博奕之事得以昏乱其心[52]，寻至于失身破家[53]，则拘之于家[54]，严其出入，绝其交游，致其无所闻见，朴野蠢鄙不近人情[55]，殊不知此非良策。禁防一弛[56]，情窦顿开[57]，如火燎原，不可扑灭；况居之于家，无所用心，却密为不肖之事，与出外何异？
不若时其出入，谨其交游，虽不肖之事习闻既熟，自能识破，必知愧而不为。
人有财物虑为人所窃，则必缄縢扃封识之甚严[58]。虑费用之无度而致耗散[59]，则必算计较量支用之甚节[60]。然有甚严而有失者，盖百日之严无一日之疏则无失[61]，百日严而一日不严，则一日之失与百日不严同也。
有甚节而终至于匮乏者[62]，盖百事节而无一事之费则不至于匮乏，百事节而一事不节，则一事之费与百事不节同也。所谓百事者，自饮食、衣服、屋宅、园馆、舆马、仆御、器用、玩好[63]，盖非一端[64]。丰俭随其财力则不谓之费，不量财力而为之，或虽财力可办而过于侈靡、近于不急[65]，皆妄费也[66]。年少主家事者，宜深知之！
凡人生而无业，及有业而喜于安逸不肯尽力者，家富则习为下流[67]，家贫则必为乞丐。凡人生而饮酒无算、食肉无度，好淫滥[68]，习博奕者，家富则致于破荡[69]，家贫则必为盗窃。
人有居贫困时不为乡人所顾[70]，及其荣达则视乡人如仇雠[71]，殊不知乡人不厚于我，我以为憾[72]；我不厚于乡人，乡人他日亦独不记耶？但于平时薄我者，勿与之厚，亦不必致怨。若其平时不与吾相识，苟我可以济助之者[73]，亦不可不为也。
——节录自《袁氏世范》
【注释】
[1]处己：处，对待。处己，对待自己，正确对待自己。
[2]乡曲：乡下；乡村。
[3]礼傲：不以礼待人。心慢：思想傲慢。
[4]不少顾恤：不稍微对他们顾惜和周济。
[5]殊不知：竟不知道；竟没想到。
[6]操履：操行；品德。升沉：上升与下降。
[7]困厄（侉）：艰难；窘迫。
[8]孔颜：孔子和颜渊。宰辅：包括宰相在内的皇帝辅政大臣。
[9]达官：显贵的官员。小人：此处可译为“行为不正、见闻浅薄的人。”
[10]责效：要求收效。外物：其他事物。
[11]不效：没有效应；没有作用。
[12]必怠：必然懈怠。
[13]分：名分。
[14]致：给与。诘：责问。
[15]忧患：困苦患难。
[16]长日加益：时间越长就越增加效益。与日俱增。
[17]行年：经历过的年岁。非：不是。
[18]犹不能：尚且不能。
[19]契爱：融洽爱护。谏谕：直言规劝。
[20]窃讥：私下讥笑。
[21]争讼：争辩是非；打官司。
[22]谏人为恶：劝阻人为恶。
[23]自省：自我反省。
[24]立朝：大臣执政于朝。
[25]诲人：教诲人。
[26]方：正直。
[27]临政：治理政治。
[28]术：方法。
[29]要：要点；纲要；总要。
[30]性行：禀性与行为。
[31]详：周备。
[32]富厚：充裕；丰富。
[33]治家：整治家庭。
[34]谐和无间：和合亲密。
[35]故旧：故交；老友。
[36]密私之事：秘密私事。
[37]资：凭借；把柄。
[38]隐讳：不能同别人讲的隐私。
[39]骨髓：骨腔中呈胶状的物质。
[40]举止：指姿态和风度。
[41]市：城镇。
[42]鲜华：鲜艳华丽。
[43]孑然：单个；单独。
[44]羞涩（xi俦s侉）：因羞愧而举动拘束。
[45]何安之有：安，安定，舒服。又会有什么安定和舒服呢？
[46]惟务：唯独致力。
[47]指目：手指而目视之。
[48]饕（t佟o）：贪婪；贪财。馋（ch佗n）：贪嘴；贪食。
[49]狎（xi佗）：亲近；亲密。奸：奸淫。滥：越轨。
[50]赃：贪污。
[51]血气：血性；精力。
[52]昏乱其心：迷乱其心志。
[53]寻：相继。失身：丧失生命；丧失操守。
[54]拘：拘禁；限制。
[55]朴野：粗鲁。蠢鄙：愚笨；鄙陋。不近人情：不合人之常情。
[56]弛（ch侏）：减弱；放松；松懈。
[57]情窦（d侔u）：指少女即将萌动的春心。
[58]缄縢（ji佟nt佴ng）：绳索。扃（ji侪ngju佴）：加在门窗或箱箧上的锁。封识：密封；封闭。
[59]无度：没有节制。
[60]较量：比较；衡量。
[61]疏：疏忽。
[62]匮乏：缺乏；空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