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恨的情绪
——[法国]司汤达
如果我要尊重自己,使一般人也尊重我,
那么,便应该向一般人表明我现在的态度。
我现在只是用我的贫穷和他们的财富做交易。
于连匆忙上去,羡慕地看着那个裸露着背膀、身披披肩的美妇。
清晨新鲜的空气,好似增添了她姿色的妍丽。昨夜的骚乱,只有使她的容貌对于一切的外界印象来得更为敏感。这个害羞的动人的美人,还具有高尚的思想,这在下层社会里是难以遇见的。在于连看来,自从他认识她以后,她在他的心灵上简直展开了一个新的局面,这是于连梦想不到的。她的美貌攫住了于连的贪婪的眼睛。这时候,他整个的心都在欣赏她的美,羡慕她的美,已经忘了他正在等着她的友谊的问候了。当他突然发觉她的高傲冰冷的目光的时候,于连大大地惊骇了,在她这份态度里,明明表现出她自己高贵的身份,要把于连仍旧送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
欢娱的微笑从他的唇边萎谢了。他记起了自己卑贱的出身,因为这些已经从一个贵族的有钱的继承者的眼睛里反射出来。一转瞬间,他的脸上只有矜骄和对自己愤怒的表情了。他心里涌起最剧烈的憎恶,为了等她,他把动身时间延迟了一个多钟头,难道仅仅为的是受她一场侮辱和奚落吗?
他暗暗地说道:“我真是个大傻瓜,我应该仇恨一切人,反对到底。一个石子坠地,因为石子本身是沉重的。难道我永远是个小孩子吗?我什么时候才能够约束自己,养成良好的习惯,使我能够得心应手地应付这些人,他们给我多少钱,我便为他们尽多少心?如果我要尊重自己,使一般人也尊重我,那么,便应该向一般人表明我现在的态度。我现在只是用我的贫穷和他们的财富做交易;但是我的心和他们廉耻的心相比,距离有几千万里。我的灵魂在天堂里,他们想用小小的恩惠或轻蔑的表示,作为接触我的灵魂的工具,这是可能的吗?”
当一切的情绪在这个青年教师的心里斗争纷扰的时候,他的面部表情一会儿痛苦异常,一会儿又凶猛刚毅。
一件小事
——[中国]鲁迅
在一个刮着凛冽北风的早上,
载我的车夫挂倒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
依我的想法,反正没有旁人,溜掉了事。
但车夫的态度,却使我在若干年后仍觉羞愧不已。
我从乡下跑到京城里,一转眼已经六年了。其间耳闻目睹的所谓国家大事,算起来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迹,倘要我寻出这些事的影响来说,便只是增长了我的坏脾气,——老实说,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却于我有意义,将我从坏脾气里拖开,使我至今忘记不得。
这是民国六年的冬天,大北风刮得正猛,我因为生计关系,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一路几乎遇不见人,好容易才雇定了一辆人力车,教他拉到S门去。不一会,北风小了,路上浮尘早已刮净,剩下一条洁白的大道来,车夫也跑得更快。刚近S门,忽而车把上带着一个人,慢慢地倒了。
跌到的是一个女人,花白头发,衣服都很破烂。伊从马路边上突然向车前横截过来;车夫已经让开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没有上扣,微风吹着,向外展开,所以终于兜着车把。幸而车夫早有点停步,否则伊定要栽一个大斤斗,跌到头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车夫便也立住脚。我料定这老女人并没有伤,又没有别人看见,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误了我的路。
我便对他说,“没有什么的。走你的罢!”
车夫毫不理会,——或者并没有听到,——却放下车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来,挽着臂膊立定,问伊说:
“你怎么啦?”
“我摔坏了。”
我想,我眼见你慢慢倒地,怎么会摔坏呢,装腔作势罢了,这真可憎恶。车夫多事,也正是自讨苦吃,现在你自己想法去。
车夫听了这老女人的话,却毫不踌躇,仍然挽着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诧异,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驻所,大风之后,外面也不见人。这车夫扶着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门走去。
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我的活力这时大约有些凝滞了,坐着没有动,也没有想,直到看见分驻所里走出一个巡警,才下了车。
巡警走近我说,“你自己雇车罢,他不能拉你了。”
我没有思索的从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铜元,交给巡警,说,“请你给他……”
风全住了,路上还很静。我走着,一面想,几乎怕敢想到我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搁起,这一大把铜元又是什么意思?奖他么?我还能裁判车夫么?我不能回答自己。
这事到了现在,还是时时记起。我因此也时时熬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几年来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时候所读过的“子曰诗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这也是一个人?
——[中国]叶圣陶
她十五岁嫁给了个赌徒,
婚后不堪受虐待,离家出走,
后被夫家追回,像耕牛一样卖了出去。
伊生在农家,没有享“呼婢唤女”、“傅粉施朱”的福气,也没有受“三从四德”、“自由平等”的教训,简直是一个很简单的动物。伊自出母胎,生长到会说话会行动的时候,就帮着伊父母拾些稻草,挑些野菜。到了十五岁,伊父母便把伊嫁了。因为伊早晚总是别人家的人,多留一年,便多破费一年的衣食零用。倒不如早早把伊嫁了,免得白掷了心思财力,替人家长财产。伊夫家呢,本来田务忙碌,要雇人帮助,如今把伊娶了,既能省一个帮佣,也得少养半条牛!伊嫁了不上一年,就生了个孩子,伊也莫明其妙,只觉得自己困在母亲怀抱里,还是昨天的事,如今自己是抱孩儿的人了。伊的孩子没有摇篮困,没有柔软的衣服穿,没有清气阳光充足的地方登,连困在伊怀里也只有晚上睡觉时候,方才得享受,白天只困在黑黢黢的屋角里,不到半岁就死了。伊哭得不可开交,只觉以前从没这样伤心过。伊婆婆说伊不会领小孩,好好一个孙儿,被伊糟蹋死,实在可恨!伊公公说她命硬,招不牢子息,怎不绝了我一门的嗣!伊丈夫却没有话说,但说要是在赌场里百战百胜,便死十个儿子,也是值得!伊听也不去想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朝晚地哭!
有一天,伊发现了新奇的事了:开开板箱,那嫁时的几件青布大袄,不知哪里去了!后来伊丈夫喝醉了,自己说是他当掉的。冬天来得很快,几阵西风,吹得人彻骨地冷。伊大着胆求丈夫把青布袄赎回来,却吃了两个巴掌。原来伊吃丈夫的巴掌,早已习以为常。唯一的了局,便是哭,这一天,伊又哭了。伊婆婆喊道:“再哭?一家人家,被你哭完了!”伊听了仍不住地哭。婆婆就动了怒,拉起捣衣的杵,在伊背上抽了几下。伊丈夫还加上两个巴掌。
这一番,伊吃的苦太重了。想到明天,后天……将来,不由得害怕起来。明天朝晨,天还没亮透,她轻轻地走了出来,私幸伊丈夫还没有醒!西风像刀,吹到脸上很痛。但是伊觉得比吃丈夫的巴掌,痛得轻些,就也满足极了。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到了一条河边,方才立定脚跟。这条河里,是有航船经过的。
等了好久,航船过了,伊就上了船。那些乘客,好似个个会催眠术的,一见了伊便知道是在家受了气,私自逃走的。他们一齐对伊说道:“你总是自己没有长进,才令家里人和你生气。即使他们委屈了你,你是年幼小娘,总应该忍耐一二。这等使性子,碰不得,苦还有得吃!况且如今逃了出去,靠傍谁呢?不如趁原船归去罢。”伊听了也不答应,只低着头不响。众客便有些不耐烦。一个道:“不知伊想的什么心思,论不定还约下了汉子同走!”众人便哗笑起来。伊也不去管他。
伊进了城,寻着一个荐头。荐头把伊荐到一家人家做佣妇。伊从此得了新生活了。虽也是一天到晚地操作,却没下田这样费力。又没人说伊骂伊打伊。伊便觉得眼前的境地舒服,永远不愿更换了。伊唯一的不快,就是半夜梦醒时,思念伊已死的孩子。
一天,伊到市上买东西,碰见个人,心里就老大不自在。这个人是村里的邻居。不到三天,就发生影响了。他公公便寻了来。开口便嚷道:“你会逃!如今寻到了,可再能逃?你若是乖觉的,快跟我回去。”伊听了不敢开口,奔到里面,伏在主母的背后,只是发呆。主母便唤伊公公进来。对他说:“你媳妇为我家帮佣,此刻约期还没有满,怎能去?”伊公公无可辩论,只得狠狠地叮嘱伊道:“期限满了,赶紧归家。倘若再逃,我家也不要你了。你逃到哪里,就在哪里卖掉你!或是打折你的腿。”
伊觉得这舒服的境地,转眼就成镜花水月,非常舍不得。想想将来……更害怕起来。这几天里,眼睛就肿了,饭就吃不下了,事也就做不动了。主人知道伊的情况,心想如今法律,请求离婚,并不烦难。便问伊道:“可情愿和夫家断绝关系?”伊答道:“求之不得,哪有不愿!”主人便替她草了个呈子,把种种事实和如今心愿,都叙个明白,预备呈请县长替伊做主。主妇却说道:“你替伊请求离婚,但伊不定永久做我家帮佣的。一旦伊离开了我家,又没别人家雇伊,那时伊便怎样?论情呢,母家原该收留伊,但是伊的母家,可能办到?”主人听了主妇的话,把一腔侠情冷了下来,说一声“无可奈何”!
隔几天,伊父亲来了,是伊公公叫他来的。主妇问他“可有救你女儿的法儿?”他答道:“做了人家媳妇,要打要骂,概由人家,我怎能做得主!如今单是传伊公公的话,叫伊回去罢了。”但是伊仗着主母的回护,没有跟伊父亲同走。
后来伊家公婆托着邻居进城的,带个口信,说伊丈夫害病,叫伊回去服侍。伊心里只是怕回去,主母就替伊回绝了。
过了四天,伊父亲又来了。对伊说:“你的丈夫害病死了。再不回去,我可担当不起。你须得跟我走!”主母也说:“这一番你只得回去了,否则恐怕你家的人,要打到这里来!”伊见眼前的人,没一个不叫伊回去,心想这番必定应该回去了,但总是害怕。总是不愿意。
伊到了家里,见丈夫直僵僵地困在床上,心里很有些儿悲伤,但也想,他是骂我打我的!伊公婆也不叫伊哭,也不叫伊服孝,却领伊到一家人家,受了廿千钱,把伊卖了!伊的父亲、公公、婆婆……都以为这个办法是应当的。他们想得个成例:不种田了,便卖耕牛。伊是一条牛——没有自己的主见,如今用不着了,便该卖掉伊,把伊的身价充伊丈夫的殓费,便是伊最后的义务!
万般皆上品
——[中国]冰心
双胞胎兄妹小鲁和小菲是一对成绩都非常好的高中毕业生,
他们放弃上大学的机会,
自愿去开出租,当服务员,
这使做副教授的父亲大为吃惊。
小鲁和小菲都是好孩子,听我的话,都参加了高考,分数还没有出来。可是今天他们对我说的关于他们就业的打算,很出乎我的意料,也使我很伤心!我能考虑吗?我的同事们知道了,会怎么想呢?我的同事们上了大学的孩子们知道了,又该怎么想呢?
小鲁说:“爸爸,事情是明摆着的,妈妈教了二十多年的小学,现在病得动不得了。她教书的那个学校,又出不起医疗费,她整天躺在床上,只能靠您和我们下了课来伺候她。那个四川小阿姨都干得不耐烦了,整天嘟囔着说要走。您呢,兢兢业业地教了三十年的大学,好容易评得个副教授,一个月一百一十六块钱工资,开门七件事什么都要钱买,不向钱看行吗?您不要再‘清高’了,‘清高’当不了饭吃,‘清高’当不了衣穿,‘清高’医不了母亲的病!我听了您的话,参加了高考,我的成绩决不会差的,因为我和同学们对起答案来,他们答得都不如我准确。可是我想,我上了大学又有什么用,一个月就要花您五六十块钱的饭费和零用,这还不算,就是毕业出来,甚至留校教书,结果还不是和您一样!
“我已经和我的开出租汽车的老同学们学会了开车,还考取了执照。我去开出租汽车,一个月连工资、奖金带小费,要比您这副教授强多了。我不上大学了,为着我们一家能过好一点的日子,我决定去开出租汽车了……”
小菲说得委婉一些(她和小鲁是双胞胎,脾气却不一样),她说:“爸爸,您听,我的在一个餐馆当服务员的同学们都劝我,说我的身材好,年纪轻,文明礼貌方面更不必说。我去当餐馆服务员,连衣服都不用愁,有高领旗袍和高跟皮鞋穿,收拾个房间、端个盘子什么的,都会干得出色。我每月挣的不会比哥哥少,也许还会有外汇券呢。我们一家每月有了五六百块钱,妈妈的病也好治了,阿姨也好请了。您还教您的书,就算是消磨日子,过您的教授瘾吧!”
他们为我们的家计,想得多么实际,解决得多么彻底!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真是“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低”,面对两个孩子,我心头翻涌着异样的滋味。
代狗
——[中国]沈从文
代狗在父亲逼迫下不得不摸黑起床上山偷柴,
一想起昨天庙里老和尚凶神恶煞的样子,
代狗心里就非常害怕,
但在父亲逼迫和开导下不得不去。
“杂种,你莫起来,还要老子捶你罢?”
“噢……人家脚板心还痛呀!”代狗烂起两块脸要哭的样子。
但他知道他爹的手,除了拧耳朵以外,还会捏拢来送硬骨梨吃的,虽然口上还想撒一点娇,说是脚板心不好,终于窸窸窣窣从那老麻布蚊帐里伸出一个满是黄毛发的脑壳——他起床了。
“快!快!放麻利点!”
“噢!”
他爹老欧,坐在那趋抹刺黑的矮矮茅屋里一张矮脚板凳上搓着索子,编排草鞋上的耳朵。屋里没有个窗子,太黑了,他的工作,不得不靠从破壁罅里漏跑进来的天光。
“你不瞧石家小代狗同鸭毛崽不是天没亮就爬起来上坡去吗!”
“我脚还——”
“脚痛就不上坡罢?”
代狗用手背擦了一下眼屎,把腰肩翻了一下,从土墙上取了一双草鞋来坐在他爹左边。
“我割担草——”
“这几天鬼要你草。……怕哪样?仍然到后山去砍,和尚来时,脚放麻利一点。实在是翻不过坳来,把毛签朝茨棚里一摔,爬上树去。老和尚眼睛猫猫子,赶不到你们,还不是又转庙里去睡觉了——再慢慢的转来,不行吗?”
“你讲得容易。”
“你剁时轻一点罗。”
“闪不知碰来抓到了,那怎么办?”
“蠢杂种!”他口上大喊大叫,“什么‘抓到!抓到!抓到帮我捶死这偷柴的苗崽崽!’其实也不过是口上打哇哇,哄哄小孩子!当真你怕他抓到你就敢捶个净死罢?”
代狗想起昨天的事情,不由得又打了一个冷噤。这冷噤的意思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爹是无从注意的。
……托,托,托,这边刀砍一下树身,那边同样声音便回响转来。鸭毛崽正高高兴兴唱着——
高坡高坳竖庵堂,
攀坡盘岭来烧香;
人家烧香为儿女,
我家烧香为娇娘。
忽地,老和尚凶神恶煞的样子,发现于红墙前了。搂起大衣袖筒的灰布衫子,口中不住喊“抓到!抓到这狗东西!”一直冲向自己所站的地方来。他们都懂得老和尚的意思了,便丢开了未剁完的树,飞一般逃,跳了四五棚茨窠,越过两条老坎,跑跑跑跑,才听不到老和尚“抓到……”的声音。危险固然脱了,但当狂逃的当中,一颗牛茨却趁到代狗脚板踏着它时,一钻钻进代狗脚心了。虽经鸭毛崽设法拔了出来,却已流了许多鲜血,而且到今早脚着地时,还略略感到一点痒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