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亲友,不能不讣告寄信,然尤不可滥,大约不过二三十封。我到武昌时当寄一单来,并寄信稿,此刻不可遽发信[3]。……——节录自咸丰二年七月二十五日《谕纪泽》
【注释】
[1]辄(zh佴):即;就。
[2]开吊:有丧事的人家在出殡以前定期接待亲友来吊唁。讣(f俅):报丧,也指报丧的通知。
[3]遽(j俅):急;仓促。
【译文】
我一离家就十四年,母亲大人的音容笑貌不能再看到了,真是悲痛至极!不孝之罪,哪里有稍稍减轻的地方!现在想及北京寓所里家眷还不少,回老家是件不容易的事,所以特意寄信到北京,安排一切。
举行吊唁、散发讣文都不能太多,除我的同年、同乡和弟子而外,只有门簿上有往来的才可散发,此外不能再散一份。这件事就请庞省三先生决定吧。这是因为没有路费,不得已而这么做的,千万不能过滥;即使不滥,我已非常愧疚了。
外面的亲友,不得不写信告诉他们,但是尤其不能过滥,大约不过二三十封吧。我到武昌时,会寄一个名单来,并且附上信稿,现在不能仓促发信。……
【评析】
从这封给曾纪泽的信里,我们可看到,曾国藩作为一员朝中重臣,平日里是十分敬爱母亲的。他对于母亲的去世,深感悲痛,然而却又反复叮咛其子在办理丧事时,不管是“开吊散讣”还是“讣告亲友”,都“不可滥”,绝不铺张浪费。
临危遗嘱:一意读书、勤俭治家
【原文】
……目下值局势万紧之际[1],四面梗塞[2],接济已断[3],加此一挫,军心尤大震动。所盼望者……事或略有转机,否则不堪设想矣。
余自从军以来,即怀见危授命之志[4]。丁、戊年在家抱病,常恐溘逝牖下[5],渝我初志[6],失信于世。起复再出,意尤坚定,此次若遂不测[7],毫无牵念。自念贫窭无知[8],官至一品,寿逾五十[9],薄有浮名[10],兼秉兵权[11],忝窃万分[12],夫复何憾[13]!惟古文与诗,二者用力颇深,探索颇苦,而未能介然用之[14],独辟康庄[15]。古文尤确有依据,若遽先朝露[16],则寸心所得,遂成广陵之散[17]。作字用功最浅,而近年亦略有入处[18]。三者一无所成,不无耿耿[19]。
至行军本非余所长[20],兵贵奇而余太平[21],兵贵诈而余太直,岂能办此滔天之贼[22]?即前此屡有克捷[23],已为侥幸[24],出于非望矣。尔等长大之后,切不可涉历兵间,此事难于见功,易于造孽[25],尤易于贻万世口实[26]。
余久处行间[27],日日如坐针毡[28],所差不负吾心[29],不负所学者,未尝须臾忘爱民之意耳[30]。近来阅历愈多,深谙督师之苦[31]。尔曹惟当一意读书[32],不可从军,亦不必作官。
吾教子弟不离八本、三致祥[33]。八者曰:读古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34],养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治家以不晏起为本[35],居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三者曰:孝致祥,勤致祥,恕致祥[36]。吾父竹亭公之教人,则专重孝字。其少壮敬亲,暮年爱亲,出于至诚。故吾纂墓志[37],仅叙一事。吾祖星冈公之教人,则有八字,三不信:八者,曰考、宝、早、扫、书、蔬、鱼、猪[38];三者,曰僧巫[39],曰地仙[40],曰医药,皆不信也。处兹乱世,银钱愈少,则愈可免祸;用度愈省[41],则愈可养福。尔兄弟奉母[42],除劳字俭字之外,则无安身之法[43]。吾当军事极危,辄将此二字叮嘱一遍[44],此外亦别无遗训之语[45],尔可禀告诸叔及尔母无忘。
——节录自咸丰十一年三月十三日《谕纪泽》
【注释】
[1]目下:目前。
[2]梗塞:阻塞。
[3]接济:此指接应,援助。
[4]见危授命:看到了危亡关头却勇于献出生命。相当于说“临危授命”。
[5]溘(k侉)逝:突然死去。牖(y侬u):窗户。
[6]渝:改变。
[7]遂:这里是遇到的意思。不测:没有预测到的,此指意外之死。
[8]贫窭(j俅):贫穷。
[9]逾:超过。
[10]薄有浮名:即“稍有虚名”。薄,稍微;浮,空虚,不实在。
[11]秉:掌握;主持。
[12]忝(ti伲n)窃:私下感到惭愧。
[13]夫:那。
[14]介然:独特地。
[15]康庄:指宽阔平坦的道路,相当于说“康庄大道”。
[16]遽(j俅):匆忙;急忙。朝露:这里是说受到朝露的滋润,比喻为受到良好的文学熏陶。
[17]广陵之散:指《广陵散》,为三国嵇康所作琴曲。作者后被杀,临刑前索琴奏《广陵散》,曲终叹曰:“《广陵散》于今绝矣。”后称人事凋零或事成绝响为广陵之散。
[18]入处:收到成效的地方,相当于说“进步,长进”。
[19]耿耿:形容有心事。
[20]至:至于。行军:从事军务。
[21]贵:重视;崇尚。
[22]办:惩办。滔天之贼:罪恶极大的贼寇,是对太平起义军的诬称。
[23]克捷:胜利。
[24]侥幸:由于偶然的原因而得到成功或免去灾祸。
[25]造孽(ni侉):做坏事而在将来受报应。
[26]贻万世口实:遗留下来,永远让人当做话柄。
[27]行间:指行营,即临时的军营。
[28]如坐针毡:形容心神不宁。
[29]所差:相当于说“幸亏”。
[30]须臾(y俨):极短的时间,片刻。
[31]谙(佟n):熟悉。
[32]尔曹:你们。曹,辈。
[33]本:根本。致祥:带来吉祥。
[34]声调:指声韵节奏,语调语气。
[35]晏:迟;晚。
[36]恕:以仁爱之心待人。
[37]纂(zu伲n):编纂,这里当理解为“撰写”。
[38]考、宝:本义分别为已死的父亲、珍爱,这里分别指祭祀祖宗、善待他人。
[39]僧巫:和尚、巫婆,这里指迷信。
[40]地仙:看地测风水的人。
[41]用度:费用。
[42]奉:奉养;赡养。
[43]安身:指在某地居住和生活。
[44]辄(zh侉):即;就。
[45]遗训:临死时留下的教导、训诲。
【译文】
……目前,正值局势危急的时刻,我军四面都被围困,接应援助全都已中断,加上这一次挫败,尤其是军心大为动摇。现在能盼望的是……战事或许稍有转机,否则就不堪设想了。
我自步入军界以来,就怀着临危授命的抱负。丁、戊年(此即道光二十七年、二十八年)在家养病,常常担心就此突然死在自家窗下,以致不能了却我当初的心愿,在世人面前失信。等到康复后再被启用,信念尤其坚定,这次如果险遭不测,也毫无牵挂了。我私下认为自己出身贫寒,学识浅薄,却做到了一品高官。现在年过五十,稍有虚名,又兼掌军事大权,我对此暗暗感到万分惭愧。对于我本人来说,那还有什么遗憾呢?唯独古文和诗,这方面虽下的功夫很是深厚,钻研得也够刻苦,却没能有所独创,开辟出一条宽广的新路子来。古文学得尤其扎实,可以做到引经据典,但虽然有所收获、有所成就,却成为了没继续深入下去的遗憾。至于写字下的功夫最少,而近几年也稍稍有些长进。但总的来说,以上三方面都仍是一无所成,这不能不耿耿于怀了。
至于从事军务本不是我的长处。用兵打仗贵在出奇制胜而我却是太平淡无奇,用兵打仗注重兵不厌诈而我却是太正直忠诚,这样又怎能对付得了这些贼寇呢?即使以前已经多次获胜,那也已经是侥幸了,并非出于我的期望。你们长大以后,切切不能涉足于军营,干这个难于有所建树,却易于做出不好的事,尤其容易为千秋万代留下一个话柄。我这么长的时间身在行营,每一天都如坐针毡,非常不安,幸亏没有辜负我的心愿,也没辜负我所学的东西,也未曾须臾忘却爱护百姓的意愿罢了。近来经历得更多,深深懂得领兵打仗的艰难。你们只有一心读书,不能从军,也不必做官。
我教导子弟们不要背离八个根本、三个吉祥。八个根本是:阅读古书把字句训诂当做根本,赋诗作文把声韵语气当做根本,供养亲人把讨得欢心当做根本,修身养性把少生恼怒当做根本,为人处世把不乱言谈当做根本,治理家务以不迟起床当做根本,从事军务把不扰百姓当做根本。三个吉祥是:孝顺带来吉祥,勤俭带来吉祥,仁爱带来吉祥。我父亲竹亭公教育人,则专门注重一个“孝”字。他青壮年时期孝敬长辈,到年老的时候则爱护晚辈,这都发自他最真诚的内心。所以我为他老人家编修墓志,就写这一方面。我祖父星冈公教育人,则有八个字,三个不信:八个字是考、宝、早、扫、书、蔬、鱼、猪;三个“不信”是僧巫迷信、风水地仙、医术药剂,都不相信。我们身处现今这个离乱的时代,银钱越缺乏,就越能避开灾祸;费用越节省,就越能创造幸福。你们兄弟几个奉养母亲,除了“劳”字和“俭”字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为人处世的诀窍了。我在这个军事形势极其危急的关头,就将这两个字叮嘱一次,此外也没有其他什么遗教了。你们可要将这禀告给几位叔父以及你的母亲,千万不要忘了。
【评析】
曾国藩在时局极度紧张、艰难的时候,仍然不忘教诲儿子“不可从军”,也“不必做官”,并严肃地要求他们从以下两个方面作出努力:一是“一意读书”,因为自己读书、作文、写字“三者一无所成,不无耿耿”,而且又“深谙督师之苦”。那么后代应该弥补自己的短处,吸取自己的教训,靠专心致志地读书,争取学有所成;二是勤俭治家,这不仅是曾家祖辈遗留下来的传统家风,也是当今乱世的“安身之法”。以上两方面的教诲,正是曾国藩贯穿一辈子的教子之方、治家之法的主要内容所在。
养生之道在于戒恼怒知节啬
【原文】
吾于凡事皆守“尽其在我,听其在天”二语,即养生之道亦然。体强者,如富人因戒奢而益富;体弱者,如贫人因节啬而自全。节啬非独食色之性也,即读书用心,亦宜俭约,不使太过。余“八本”匾中[1],言养生以少恼怒为本。又尝教尔胸中不宜太苦,须活泼泼地,养得一段生机,亦去恼怒之道也。
既戒恼怒,又知节啬,养生之道,已尽其在我者矣。此外寿之长短,病之有无,一概听其在天,不必多生妄想去计较他。凡多服药饵,求祷神祗,皆妄想也。吾于医药、祷祀等事,皆记星冈公之遗训,而稍加推阐,教示后辈。尔可常常与家中内外言之。
——节录自同治四年九月初一日《谕纪泽》
【注释】
[1]“八本”:曾国藩自己制定的“八本”:读古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养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治家以不晏起为本、居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
【译文】
我对任何事都恪守“尽心尽力在于我,结局如何听于天”两句话,即使养生之道也是如此。身体强壮的人,就像富人因为戒除了奢侈就愈益富裕;身体虚弱的人,就像穷人因为节俭不浪费就会自我保全。节俭不单是饮食、色相方面,即使读书用心,也应当节俭省约,不使太过分。我的“八本”匾中,说到养生以减少恼怒为本。又曾经教育你心胸不应该太苦闷,要活泼泼地,调养得一段生命力,也是减少恼怒的方法。
既戒除恼怒,又懂得节俭,养生的道理,就已经完全被我们掌握。此外,寿命的长短、疾病的有无,一概听天由命,没有必要过多地产生妄想去计较。凡是过多地服用药饵,求神祈祷,都是妄想。我对医药、祷祀等事情,都牢记祖父星冈公的遗训,并稍稍加以推敲阐述,教育启示后辈,你可以常常与家里人谈一谈。
【评析】
此篇写作宗旨是与儿子谈论养生之道,戒恼怒、知节啬是其核心,这还是符合科学的养生之道的。
养生之道在顺其自然
【原文】
老年来始知圣人教孟武伯问孝一节之真切[1]。尔虽体弱多病,然只宜清静调养,不宜妄施攻治。庄生云[2]:“闻在宥天下[3],不闻治天下也。”
东坡取此二语[4],以为养生之法。尔熟于小学,试取“在宥”二字之训诂体味一番,则知庄、苏皆有顺其自然之意。养生亦然,治天下亦然。若服药而日更数方,无故而终年峻补,疾轻而妄施攻伐强求发汗,则如商君治秦[5]、荆公治宋[6],全失自然之妙。柳子厚所谓“名为爱之其实害之”;陆务观所谓[7]“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皆此义也。东坡《游罗浮山》诗云:“小儿少年有奇志,中宵起坐存黄庭[8]。”下一“存”字,正合庄子“在宥”二字之意。盖苏氏兄弟父子皆讲养生,窃取黄老微旨,故称其子有奇志。以尔之聪明,岂不能窥透此旨?余教尔从眠食二端用功,看似粗浅,却得自然之妙。尔以后不轻服药,自然日就壮健矣。
——节录自同治五年二月二十五日《谕纪泽纪鸿》
【注释】
[1]孟武伯问孝:见《论语·为政第二》:“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意思是:孟武伯向孔子问孝顺父母要怎么样,孔子说,父母唯恐子女有疾病,做子女的应该体念父母,保重身子,不要使父母担忧。
[2]庄生:战国思想家、文学家庄子(庄周)。
[3]在宥:庄子所论述的无为而治,任事物自然发展。
[4]东坡:北宋思想家、文学家苏轼。
[5]商君:战国时政治家,姓公孙名鞅。初为魏国宰相公叔痤家臣,后入秦进说秦孝公,历任左庶长、大良造。辅助秦孝公变法,因战功封商十五邑,号商君,也称商鞅。他两次变法,提出“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废井田,开阡陌,奖励耕战,使秦国富强。秦孝公死后,被贵族诬陷,车裂而死。
[6]荆公:北宋政治家、文学家、思想家王安石。他积极推行新法,抑制大官僚地主和富商的特权,以期富国强兵,缓和阶级矛盾,但由于保守派固执反对,新政推行迭遭阻碍。因封为荆国公,世称荆公。
[7]陆务观:南宋大诗人陆游(字务观)。
[8]黄庭:道家以人之脑中、心中、脾中,或自然界之天中、地中、人中为黄庭。
【译文】
我进入老年以来才开始知道《论语》中孔子回答孟武伯请教孝顺的那一节的真切。你虽然身体虚弱多病,但只适合清静地调养,不适宜胡乱地加以强行治疗。庄子论述“在宥”说:“只听说顺应天下,没听说治理天下。”苏东坡把这两句话拿来作为养生的方法。你对语言文字学很熟悉,试把“在宥”两个字的解释仔细体会一番,就知道庄子、苏东坡都有顺其自然的意思。养生是这样,治理天下也是这样。如果服药每天换好几个处方,无缘无故一年到头大吃补药,疾病并不重却胡乱采取攻逐措施,强行发汗,就像商鞅变法治理秦国、王安石变法治理北宋一样,全然失去了顺其自然的妙处。柳宗元所说的“名义上是爱它其实是害它”、陆游所说的“天下本来没有什么事情,庸人在自扰”,都是这个意思。苏东坡的《游罗浮山》诗里说:“小儿小小年纪有着不平凡的志向,半夜起坐存黄庭以学习道家养生之法。”这里写下一个“存”字,正好合符庄子“在宥”二字的含义。因为苏东坡兄弟父子都讲究养生,暗取黄老的隐微旨意,所以称他的儿子有不平凡的志向。以你的聪明,怎不能领会这个意思?我教你从睡眠、饮食两方面用功,看起采好像粗浅,却能获得顺其自然的好处。你以后不要轻易吃药,自然会一天比一天壮实健康。
【评析】
曾国藩告诫儿子,体弱多病宜清静调养,不宜妄施攻治。以顺其自然作为养生之道,说明了睡眠、饮食的重要,胡乱服药终年峻补的害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