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再见柳涛吧。
柳涛比杨晓丽早到,在一个小酒吧里,柳涛给她斟了红酒。柳涛的目光还是那样浓,像杯中的红酒一样,仿佛在诉说当初的情怀。柳涛平时不善言辞,灌了酒,话就滔滔不绝,拉住杨晓丽的手不放。杨晓丽把柳涛的手甩开了,柳涛哭了,她当时很感动,可是她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找不到,她麻木地横过马路,坐上了回工厂的中巴车。柳涛目送的情景,犹如初恋那么痴,那么呆。杨晓丽的内心却了无涟漪。
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两个男人都放弃了,她要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工厂新来的业务张亦成进入了她的视线,他潇洒上进,业绩不断上升,杨晓丽对他颇有好感,每次只要是他的报价数据,她不自主地优先呈给总经理。张亦成也很尊重她,每次见她,点头哈腰尊称她杨小姐。人到了一定的职位,总是爱听好话,或者爱使唤别人,其实杨晓丽觉得自己不是喜欢别人拍马屁,但是好话听起来就是舒服。一次,张亦成埋怨公司答应给的提成临时变卦,在办公室发了一通脾气,骂骂咧咧,满肚怨愤。望着张亦成满腹牢骚的样子,杨晓丽受了启发,油墨的利润空间比较大,她所在的工厂大美专门生产油墨,客户是使用网版印刷的厂家,只要能联系到厂家,就可以从工厂进货,这样贸易公司就成了。要做成这个贸易,主要是资金和客户,杨晓丽第一个想到的是与罗月丽合作,两人商谈过,资金有了,但是她两个拉不到单,于是又想到张亦成,他跑了多年业务,手上有单。于是某一天下班,她敲开了张亦成的宿舍门,试探地问,你能自己跑到客户吗?张亦成说,有,目前有两家正在谈。杨晓丽说白了自己的想法,与张亦成的想法不谋而合。杨晓丽本想要罗月丽入股,以减少投资风险,张亦成极力反对,他说本身投资不多,利润小,再有人参加进来,他就不干了。
只要能合作成功,杨晓丽依了张亦成,如果资金短缺到时再约罗月丽入伙也不迟。
杨晓丽凑足打工五年的家当三万块,张亦刚凑足了打工六年的家当二万块,一起组成了股份制地下贸易公司,取名丰泽印刷制品厂。在H镇石岭工业区,以每月3000元的租金租下了两层楼800平方米的办公室和仓库。他们在二手市场花6000块钱买了一辆小四轮车,购置了办公桌、传真机、电话机等办公设备,把二楼粉白了,作为办公室。张亦成同时辞工离开大美,成了丰泽的老板兼业务,张亦成不会开车,杨晓丽从爱豪把司机小康挖了过来。在杨晓丽周旋下,她说服了大美油墨老板林总,同意丰泽做大美油墨代理商,可以以月结方式直接供货给丰泽。
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大美供货给丰泽价格虽然按最低价格,但与其差价仍然难以拉开,不是利润薄,就是客户嫌价格高,开业一个月,样品送了,色板也送了,没有接到厂家下单。杨晓丽算了一下公司每个月的基本开支,房租3000,水电费200,生活费500,司机工资及车子费用3000,加起来最低也六七千,这样下去,如果拉不到单最多只能支撑三个月。
面对这样的窘境,杨晓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你不是说客户没问题,现在咋啦?杨晓丽劈面质问张亦成。
别急,还有两个月的机会。张亦成有多年业务经验,看起来心里还是有底的。
现在出去跑单,天天待在公司等死呀,再过两个月,我们打工多年的心血就付诸东流了,杨晓丽一改往日的温婉,凶起来活像个老板娘。
又一个月,有一个小厂下单,还是入不敷出。
杨晓丽每天下班来公司,眼看公司就撑不下去了,那个急呀,在办公室坐立不安,到了这个关头,她不得不向林总伸出求援之手。可是怎么跟他说呢,上次代理的事跟林总说是双赢,现在难道跟林总说让一个给客户给丰泽做,也是双赢吧,那又怎么说呢?
同事都下班走了,杨晓丽闷在办公桌上,想得很苦,头痛头胀,往太阳穴上擦风油精。
林总从外面回厂,小杨,还加班吗?
杨晓丽如梦初醒,揉了揉眼睛说,没什么,刚整理完资料。
注意休息,不用这么晚的。
上次帮的忙,真是谢谢你了,林总。
林总走得更近些了,站在她的办公桌旁边,顺手在她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走吧,请你吃宵夜。他平时也是这样拍她的,今晚感觉不同,不像一个上司对一个下属的关切,像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挑逗,一个女人的无助对一个男人的依靠,就在这一瞬间凸出而明显。还愣着干吗,他站到她的对面。她起身,跟着他下楼。她平时在下楼时,是要跟他开开玩笑或者说说话的。今晚,她是沉默的,无语的,像一朵夜来香,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庞,是滚烫,是害羞,还是激动,她脑子闪现了想法,但没有多想。外面很冷,她说,并哆嗦了一下。她为他打开车门,平时也是这样,但是感觉就不一样。他催她快上车,她坐在后座,他坐上了驾驶位,没有说话。她感觉像是他刻意在关切,也许是她平时没有多想,但今晚就这么明显,连关车门的声音都那么温柔。车徐徐驶出工厂大门,一个保安立正行了军礼,另一个保安向车内斜睨了一眼,保安很年轻,帅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他与她其实没有什么,从来没有越过警戒线,他是她的上司,她是他的下属,很正常,但工厂的人就这么想,秘书,秘书,其实就是蜜书,小蜜,何况她单身,还这么气质高雅。做上了秘书,就蹚上了这趟浑水,这是职业的宿命。
老地方吧,他说。
随便,她说。其实她不知道他说的老地方是哪里,她与他去过很多地方消费的。跟老板一起出去,无论坐哪里,无论点什么,都没有钱的压力,吃得轻松,这就是有钱的好处。
他说的老地方是一家叫老地方的咖啡厅。她说,这家我没有来过。他说,逗你开心,老地方对我们来说是新地方。客人不少,依然幽静,富有情调,都是缠绵浪漫的一对对,除此外,还有穿职业装的服务员,晃来晃去,他们的影子把咖啡厅衬托得更加有诗意。他们像往常一样,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聊,聊工作,聊身边的人与事。老板与秘书,这样的关系说正常也不正常,说不正常也正常,习惯了就正常了。
这店一点钟关门,他说。
她说,那就喝到一点吧。
他问丰泽,两个月了怎么还没来进货。
没单呀,她很直接。
张亦成跟你什么关系。
林总,你这不明知故问嘛,老同事加普通朋友。
是吗?想骗我,他不是你男朋友?
林总,真的不是呀。
你是湖南的,他是湖北的,根本搭不上边,你对他真好呀。
她不知该不该照直回答,正犹豫不决,服务小姐用甜滋滋的声音说,两位,晚上好,不好意思,我们营业到凌晨一点,还有五分钟就收工了。这么快,就一点钟了,酒还只喝了一半,他抬手看表,走吧,把酒瓶盖捏紧,带上车。她坐上了前座,感觉头有点晕,可能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也可能是想睡了。
车呼的一声离开了老地方,回了工厂。
林总说,到我宿舍,把这酒喝完,不然到你宿舍也行。
明天给我放假,是不?
放假就放假,反正你没什么事,是吧。
我没事?可都是你安排的,要怪,怪你自己。
她进了他的住房,捻亮了灯,卧室灯光柔和,充满暧昧的虚幻,她经常来的,报告工作,呈递文件,他经常在住房办公。今晚,她不敢贸然踏进去,把手拢在胸前,一直站在门口。他没有注意到,进门把红酒放到玻璃茶几上,并开始脱外套,没人接,回头问,怎么不进来?她接了林总的外套,并熟练打开衣柜,拍了拍,挂了进去。他从冰箱里拿出两只高脚杯,把红酒倒上,落坐在沙发上,继续喝吧,喝完这瓶,明天给你放半天假,说放就放,怕什么。
他把空调调到25度,说这不冷不热。
酒还剩下一口,她索性饮了个干干净净,把酒杯倒立在林总眼前晃了几回,这样可以吧。
好,我就知道你杨晓丽海量,酒中豪杰。林总示意杨晓丽坐到身边。
杨晓丽端起酒杯,坐到他身旁。林总顺手搂住她的腰。杨晓丽敏感挺直了腰。当林总进一步要把杨晓丽揽进怀里时,她挣脱站起了身。
林总,不好意思,我要回房休息了,杨晓丽说。
还早吧,再喝杯吧,林总说。
喝醉了,你想欺侮我,不行,杨晓丽没有妥协。
这事原本可以顺水推舟,顺利发展的,但是杨晓丽坚持住了自己,放弃了这个卑鄙的念头。也许明天,公司就关门大吉了,她的三年心血将付诸东流,但是她战胜了利欲,战胜了自我,战胜诱惑,她无怨无悔。
次日醒来已经十点多了,杨晓丽收到了张亦成发来的信息,说高丰高尔夫球厂下单过来了。有救了,她兴奋地从床上跳下来。她回到办公室,还是那样平静,林总的笑和往常一样,每一个人忙碌着。
高丰是一个200多人的小型工厂,每个月的油墨用量约三万至四万,进货价与出货比较一下,约十个百分点的利润,每个月只有三四千块的收益,还是达不到收支平衡。如果再拉不到别的单,等于把丰泽最多延长几个月的生命期。
杨晓丽不得不向张亦成下最后通牒,如果说两个月再拉不到单,丰泽只有关门。投资前,张亦成夸下海口,两个月内必然拉到订单,现在他傻眼了,脸色甚是难堪,现在主要还是价格问题没有解决。杨晓丽火冒三丈,你还要林总亏本把油墨卖给你,你神经病哩。挨了骂,张亦成畏畏缩缩,捧着头趴在办公桌上闷想,在大美有时也要被她批,反正习惯了。你自己动动脑子,三天解决不了,你自己关了门爬出去,杨晓丽发了一顿火,气嘟嘟地回到大美。她感觉自己的确脾气发大了,张亦成无论如何也是股东,不是工仔,但是丰泽好比自己生下的儿,她不忍心看到它夭折。如果不给张亦成一点压力,他根本就要靠自己,自己要上班,而且必须要上班,丰泽不发展到一定的时候,她不会辞工。
压力就是动力,张亦成第二天解决了价格问题。
张亦成解释说,其实问题很简单,出在他和杨晓丽没有亲自搞过丝印,搞丝印的人都知道,油墨采购回来,到上线印刷必须要添加天那水调稀,否则太浓了,没法印。我们自己买天那水回来兑,三桶油墨兑成四桶,相当于成本降低百分之二十五,我们可以让利给客户百分之十。相对300块一小桶的油墨来讲,天那水的价钱可以忽略,至于质量,那更不用操心,我们请人调好,车间使用更方便,节省时间。这样一来,利润提高十五个百分点,光高丰一家厂每月利润8000块成了事实,与丰泽的开支基本持平了,如果再增加一家客户,就是稳赚了。
万一高丰的订单不稳定或者丢掉了,那还是彻底完蛋了。杨晓丽想来想去,感觉还是不踏实,嘱咐张亦成隔三差五去高丰采购部搞好客户关系。自己经常跟林总去高丰坐坐,与高丰老板黄先生混个面熟。为了第一张订单,杨晓丽费尽心机,用心良苦,现在感到有些踏实了,每天才敢安稳地睡上一觉。
1998年春节过后,杨晓丽去工商所正式登记成了个体工商户。价格平了下来,张亦成的业务能力也展现了出来。前三个月平均每月增加一个客户,至五月份,每月营业额已达到15万,纯利润近4万块,员工除了小康,还增加了一个送货员,估计还要增加两个员工。杨晓丽认为辞职的时候到了,思考良久,把辞工书递给了总经理林春风。林春风想让杨晓丽继续留下做,说丰泽张亦成打理就行了,现在金融风暴,不要急于求成,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做外单的,尤其受到了亚洲金融风暴的影响,好多厂没有订单,辞掉工人来减轻企业压力。林春风分析当前的经济大环境。但杨晓丽是铁了心了。对林春风的关照,杨晓丽表示衷心的感谢,她放心不下张亦成,如果她不辞职去参与管理,张亦成那人非把公司吞了。
林春风沉默了一会,最终同意了杨晓丽的辞职请求,并且同意丰泽作为大美的经销商,享受最优惠价格不变。
杨晓丽离职后搬入了丰泽印刷制品厂,风风光光做起了老板。杨晓丽做为大股东,当然为丰泽的头,两人商讨着分了工,杨晓丽负责公司日常事务管理,开发供应商,张亦成为业务经理,负责跑客户。杨晓丽要做的第一件就是要开发供货商,进货路子要多,不能只有大美,否则总有一天就会被林春风牵制。张亦成不解,在大美进货不是很好吗,老熟人,又近又不催货款。杨晓丽有种危机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那一天大美不供货,客户就要断货,不是坐以待毙吗?
杨晓丽的名片上印的是台湾大美油墨丰泽印刷制品厂副总经理,张亦成则是业务经理。办公室有五张桌椅,中间一张黑色的大班椅就是杨晓丽的,旁边的黑色大班椅是张亦成的。杨晓丽是老板,管全盘,还自己要兼做文员打字传真,还要兼做厨师做饭,还要兼做清洁工擦桌子扫地,还要管油墨库存账。每天都是从早忙到晚,没有时间歇息。不过,奇怪,给自己做事,再苦再累无怨无悔,如果是打工,可能要抱怨了。忙来忙去,把开发供应商的事慢慢淡忘了。
张亦成则一心一意跑业务,与小康一起送货跟单。杨晓丽与张亦成住在二楼隔壁两间房,小康住三楼楼梯间那间小房,电视放在杨晓丽的房间,张亦成每晚忙完工作总要去杨晓丽的房间看电视。一开始,小康与张亦成一起来看,张亦成穿衬衫,长裤,每到11点,自觉地返回自己的房间睡觉。过了一段时间,小康似乎闻到了异常,自个儿去二手市场买了一台二手电视放在他的小房间,不来杨晓丽的房间看电视了。越来越熟悉了,张亦成索性穿着背心,穿着拖鞋进来看电视,时间延长到了12点,懒洋洋地不想走。再过几天,他索性光着膀子进来,杨晓丽催了才走;再往后,杨晓丽催也不走,说要看完某集电视剧。真是得寸进尺,杨晓丽双手叉腰,呵斥起来,你想睡我这儿,你胆子不小呀?!张亦成站起身,堵在她面前说,你赶我呀。杨晓丽果真从屋角操起扫把就打这场景,被小康和员工阿良看见,大家都是乐呵呵地笑。
这个小公司原本就是一男一女的老板,原本就应该是夫妻档,大家见怪不怪了。不知何时起,杨晓丽与张亦成睡到了一张床上。现在老板是张亦成了,杨晓丽变成了老板娘。二楼腾出了一间宿舍。杨晓丽把那间房整理了一下,这样好,准备招个文员,有地方住了,再买个电视放在客厅,大家看电视也不用这么麻烦。对张亦成来说,现在是春风得意,得了江山,又得美人,每天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发亮,派头十足。他对杨晓丽是百依百顺,连她要考驾照,也是经过杨晓丽批准的。杨晓丽看着公司业绩稳步上升到每月20万,资金越滚越多,心不慌了。做老板不能这么累,这么累就不要做老板,与张亦成商量招个文员。张亦成说,这样的事不用与他商量,老婆大人自己决定就得了。杨晓丽来看,这个男人对自己真是没话说,共同创业,共同打拼,患难夫妻呀,谁也离不开谁。
杨晓丽与罗月丽都还在H镇工作,平时很少见面,罗月丽忙什么,杨晓丽忙什么,偶尔提提,杨晓丽开公司至今,不好意思开口说公司的事。她与罗月丽原本是要一起做的,现在没有兑现诺言,她感到很愧疚。公司已经做开了,不说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