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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香柳娘(2)

他回头看她,她的脸,清新而纯洁,这不是那张在尘世中蒙垢的脸,这是那张脸的魂魄。看上去,她整个人,似乎都小了一圈,更加楚楚可怜。他看到了她裙子下面的脚,穿着粗针大线的破布鞋,一只大,一只小,那畸形是如此醒目。可是她一直笑着,就是叹息的时候也在笑,受了委屈也在笑,他不禁握住了她的手。

“香柳娘,你为什么从来不哭?”他问她,“你为什么总是在笑?”

“我是个笑人。”她一字一句地回答。

他如遭电击,笑人!这世上原来还有笑人。这样残缺不全、卑贱而畸零的一个生命,却生来是个笑人!它注定要遭人踩踏遭人欺凌却不会哭泣,它怎样疼痛怎样煎熬都要向这人世奉上一张笑脸,多荒唐的事啊,为什么那些健全的幸运的人不是笑人呢?他目瞪口呆。他慢慢把她的手拉过来贴在自己脸上,泪水又一次流下来,这次,泪水是为这不幸的笑人而流。

“可怜的笑人!”他说。

然而,在白天,他们仍然是两不相干的陌路人。没人看得出端倪,甚至,连粉孩儿自己有时也怀疑那梦境的真实。白天的香柳娘,一如往常,快活而痴呆,自言自语,和鸟说话,和羊马鸡狗说话,和风和云和水说话,就是不懂得和人搭腔。若是搭腔,也是驴唇不对马嘴。清晨,放羊的小子过来,唱歌谣骂她,“香柳娘,香柳娘,一腿短,一腿长,嫁个汉子是螳螂,眼泪汪汪拜花堂!”她听了,嘻嘻地笑,对羊群说几句亲昵的话。放猪的小子过来,也唱歌谣编派她,“香柳娘,香柳娘,一腿短,一腿长,嫁个汉子是水缸,眼泪汪汪拜花堂!”她听了,也嘻嘻地笑,却很少和猪搭腔。若是粉孩儿迎面走过来,她仍然嘻嘻笑着,却像是不相识一般,眼睛笔直地穿过他的脸他的身子,不知去看他身后什么地方。那地方,是所有头脑健全神智清明的凡夫俗子们永远看不见的,那里的风光,无论光明还是黑暗,都与凡俗的眼睛无关。

中午,她照例帮杨二叔端茶送饭,铁锅里冒出来的热饭食的氤氲白汽将她裹住了。她像食物一样散发出各种香气,有时是莜面的涩香,有时是黄米的甜香,有时则是荞面的苦香。饥肠辘辘的书生们只有在这一刻看到这残疾的痴女觉得高兴,平时则将她当做一条狗一般看待。当然,也不便欺负她,她到底是师父家的狗,打狗还得看主人呐。

她帮所有人,添汤送饭,嘴里不停地絮絮叨叨,原来是在和那些粮食说话,安慰它们。轮到粉孩儿,也还是絮叨着,东一句西一句,叫人摸不着头脑。“吾不如老圃啊,”她高兴地说,看不出她有任何异样的举止或暗示。这让粉孩儿忐忑不安,他想,他们真的在梦中有过刻骨铭心的长谈吗?他心神不宁地去接那只粗瓷大碗,不留心,手一歪,汤洒出来,热汤浇在了她手背上。他吓住了,她却一点儿不觉得疼痛似的,嘻嘻笑着,转身去给别人盛饭去了。

这天,他心焦地盼望着夜的到来,盼望沉入梦乡。夜终于来了,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迫不及待去寻找她的梦魂。他穿过夜色,一下子来到那条明亮的、鸟语花香的路上。没有看到那只芦花小母鸡——那个引路的使者,但那条路已经是条熟路了。他大步流星,一点没有迟疑。然后,他就看到了他的大草滩,他们的大草滩,野花盛开,虫声四起。她在绿茸茸的草毯上端坐着,还有她的羊,笑眯眯迎接着他,她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他欣喜地奔跑过去,跪下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的右手手背上有明显的红肿,这让他有了真实感,这红肿的痕迹是一条通往真实的渡船。他放心了,抬起脸,望着她星辰一般美好的眼睛,说道:

“香柳娘,你不会有一天不理我吧?”

她伸手摸他被汗打湿的额发,笑得很温柔,这不是白天那种混沌而遥远的笑,也不是那种空洞的视而不见的眼神,她凝眸望了他良久,慢慢点头,说道:

“除非你不做梦。”

她爹吴秀才染病是那一年冬天的事。到来年春天,肚子就鼓成了山丘一般,郎中说那里面都是水。她爹得的是肝病,脸色蜡黄,又黄又透明,人瘦得只剩下了一张黄皮和硕大似山的肚子,人躺在炕上,看上去怪诞无比。香柳娘跪在她爹的病榻前,笑嘻嘻地,一会儿伸手摸一下爹的肚皮,一会儿又伸手摸一下。她爹把她的手抓住了,握在自己汗津津瘦骨嶙峋的掌中,老泪纵横,说:

“儿啊,爹爹不是怕死,爹爹是不敢死,你让我怎么舍得下你?”

她爹打发杨二叔请来了族中的长者和几个远房兄弟,吩咐香柳娘给他们磕头。她爹说,“儿,给你爷叔们磕头。”香柳娘嘻嘻笑,听不明白爹的话。杨二叔走上来,不由分说将这痴女按倒在地上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一松手,抬起来的仍然是一张笑脸,上面沾了灰尘,成了张花脸。杨二叔鼻子一酸,慌忙别过脸去。她爹在病榻上挣扎着翻身,跪起来,头抵炕沿,在炕上给他们行大礼,说道:

“叔啊,兄弟,我只有这一桩放不下的事。这孩子,虽说痴了些,可她家里家外,干活是一把好手……我不求别的,只求你们看在同宗同族的分上,给我这苦命的孩子一口饭吃,一件衣穿,权当她是丧家的猫狗,收留下她,给她一条活路。我和她娘在九泉之下,也感念你们的大恩大德……”

三天后,她爹去了。她爹去时是在深夜,只有她一人守在爹身边。到早晨,杨二叔和人们进来时,发现尸首已经硬了。她盘腿坐在炕上,正砰砰砰用巴掌心不停击打她爹山丘一样的肚子,谁也不知道她已经这样敲击了多长时间。人们慌忙上前抱住了她,她冲着杨二叔抬起头,笑嘻嘻疑惑地说道:

“我爹爹怎么变成一只鼓了?”

许多人淌下了眼泪。这一天,女人们为她赶制孝服,将她披麻戴孝穿戴起来。没有孝子,他塾中的门生们充当了孝子的角色,跪在灵棚中为先生守灵。粉孩儿是他最寄予厚望也是最偏爱的一个,人们就让他给先生摔盆打幡。族人们雇来了哭丧的妇女,举哀时,一起号啕大哭且嘴里念念有词。只有香柳娘不哭,她脸上没有一滴泪,笑吟吟地,乘人不备,就跑到灵柩前,咚咚咚敲鼓一般敲打棺盖,敲得山响。到了出殡那一天,族中女人们将她架到送殡的马车上,让她坐在她们中间,她们拧她的胳膊,掐她的腿,说,“哭!哭!”她一咧嘴,竟呵呵呵笑出了声。慌得她们忙用巴掌去堵,去捂。哪里堵得住,一松手,她还是呵呵笑。只好任由她去了。她笑了一路,惹得看热闹的一城人都摇头叹气,说,“这痴女,真是越发痴得不像样了!”

棺木入土时,人们大放悲声,真哭的,假哭的,混成一片。真哭的人其实不多,最伤心的莫过于他几个最亲近的弟子,莫过于粉孩儿。粉孩儿将招魂幡插在先生的坟头,长跪不起,眼泪扑簌簌扑簌簌止也止不住。他哭得无声无息,只见香柳娘冲过来,又呵呵大笑着用拳头用手掌敲打新坟。粉孩儿忽然觉得胸口一阵针扎似的锐疼,“哇——”一声,一口血喷溅出来,喷到师父的新坟之上,也喷到了孝女香柳娘洁白的孝裙上。霎时,那白裙上就开出了点点猩红的血花。

他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事后,一城人都称赞这少年,说他“仁义啊,仁义啊!”他爹言亘也甚为快慰,东邻西舍都送来了鸡蛋红枣和本地极为珍稀的银耳,他娘忙为他杀老母鸡燉滋补的汤,里面放了枸杞子、黄芪和他爱吃的长山药,香喷喷端上桌,他却难以下咽。他盼望着天黑,盼望入梦,盼望着和那个心碎的女孩儿见面——只有他一人知道她伤心欲碎。这一夜,他匆匆来到他们的草滩,她一身重孝早已等在了那里,身后是呜咽的阴沉的大河。他突然懂了那河其实是冥河。她的孝衣上,星星点点的血花,凄绝如绽裂的伤口,那是他的血,为她而流。他扑上去,抓住她的手,心痛得说不出话。

她的眼睛,又红又干,里面有火在熬煎,可是她的脸仍旧是一张笑脸,没有一点悲伤的神情。她望着他,连连摇头,她说:

“我真想哭啊,我真难过啊!可是我一张嘴,跑出来的就是笑声!我不会哭,我是个笑人,我是个笑人!”

“可怜的笑人!”他把她的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手中,他说,“你笑吧,笑吧,大声笑,痛痛快快地笑,师父知道你是在哭他——”

她一张嘴,笑声冲天而起,哈哈哈哈,她笑得浑身打战,拼命跺着她残疾的脚。她伤残的小身子里竟然蕴藏着这样惊天动地的狂笑,春草开始汹涌,起了草浪,脚下的土地在打战,发出嗡嗡嗡嗡沉闷的响声。大河也起浪了,六尺高的浪头,把河中心那巨大的碛石也淹没了。草丛中那些虫蚁们,先是吓得乱喊乱叫,后来就没了声息,而林中的宿鸟,则在这惨烈的狂笑中纷纷坠下枝头,折颈而死。

他悲伤地将这个可怜的笑人搂在自己怀里,就像搂一个最亲的亲人。

丧事过后,族中人开始商量丧主家善后的事宜。先生身后,留下了一处塾院和一个孤女。塾院人人都想要,青砖青瓦高门楼,上好的四合大院,前院种枣,后院栽榆,谁会嫌弃呢?可那痴残的孤女,人人都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

“真是越来越不机明了呀!”族中人摇头叹气,“都看见了吧,看出殡的时候她傻成个啥样?疯成个啥样?爹死了都不知道哭,连畜生都不如了呢!”

“可不是,傻得不如个猫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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