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兵们涌上来，想要绑架李庆发。说时迟那时快，王五和赵六弹跳起来，一阵疾风般挡在李庆发面前，又把刀剑挥舞起来。王五指着兵丁们，谁敢动店主一根毫毛，我就要他的脑袋。赵六也翻动着刀片说，除非踏过我们的身子，否则，你们休想让店主移动半步。李庆发又一次仰起头，望着被霞彩烧热了的天空，在心里对自己说，看来这场劫难是躲不过去了。他有些后悔，与其现在这样，还不如当初就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王五看出了他的心思，东家，拼了吧？赵六接上说，您发句话，我先砍了他们。清兵们也都挺起刀剑，一起朝他们围过来。李庆发闭上眼睛，在心里积聚着前所未有的能量，让它化成一条燃烧的火龙，从口腔中喷射而出……
就在这时，从他身后传出一声更富力量的呐喊，住手。所有横眉立目的人都惊住了，一起掉转过头，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只有李庆发没有回头，可他已经听出来，这是陈大夫的声音。他明白了，是陈大夫出来了。他觉得眼前一黑，不禁在心里叨念，老哥呀，这个时候你出来干什么？陈大夫从店门里走出来，站到了李庆发面前，对着豪格和孔有德说，我才是这家店里的主人，你们抢去的那些阿胶，都是我一个人做出来的，与他们无关，你们有话就对我说吧。李庆发又从他身后站出来，极力争辩说，不，他说的是谎话，我才是这些阿胶的真正主人。他回过身，奋力把他往回推搡。老哥，你干什么？他压低声音说，这里没你的事，你快给我回店里去。李少平跑上来，抓住陈大夫的胳膊，使劲往回拖拽。我是制阿胶的人，陈大夫依旧大声叫喊，你们要抓就抓我好了……
豪格愣住了，看看李庆发，又看看陈大夫，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到底谁是制阿胶的人？他朝孔有德发问。这个……孔有德更有些为难。此时，天已大亮。街道上的人越聚越多。豪格看出来，这些人手里都拿着铁枪、棍棒之类的东西。他渐渐不安起来，转向孔有德说，快给我拿主意。孔有德不敢再犹豫，便随手指指陈大夫说，要带就带走那个年老的医生吧。豪格立即对兵丁们说，把他给我带走。兵丁们试量着去抓陈大夫。谁也不许动，王五又挡在陈大夫面前，你们别想把任何一个人从这里带走。赵六挥起砍刀，就要朝清兵们中间冲，老子跟你们拼了。陈大夫厉声喝道，赵六，给我住手。赵六只好收住手脚。陈大夫走到他们前面，不许乱来，他们找的是我，与这里的任何人都没关系。
看到陈大夫真要跟他们走，李庆发拼命上前拦挡，老哥，我才是他们要带的人，你快给我回去。陈大夫朝他笑笑，他们已经不信任你了，你就什么也不要说了。李庆发跺着脚说，我不能让你去，我不能让你替我去。陈大夫叹口气说，庆发，我老了，没大用处了，是死是活都一个样哩。李庆发想起那个在老家等待他的女人，心里越发悲痛，老哥，我决不能让你……陈大夫抬手止住他，别说了，你还没看出他们的意思来吗？他们恨不得让阿胶在咱们这里灭绝了呀。李庆发点点头，我明白，可你……陈大夫决绝地说，所以我要跟他们走。说罢，就大步走到豪格面前，带我走吧。
秀枝从店里冲出来，陈伯伯，上去抱住他，嘶声叫喊，您不能去，我娘还等着你呢。陈大夫回过头，深情地看着她说，孩子，告诉你娘，这辈子我和她没有缘分，来世再与她团聚吧。说完，陈大夫趁豪格不注意，伸手拔出他的腰刀，举起来，就朝他脖子里刺去。豪格猛然反应过来，身子一偏，冷利的刀刃擦着他的下巴飞过去。陈大夫收住刀，回身再刺，但毕竟动作不那么利落，给豪格腾出了工夫，还没有把刀举到足够的高度，便被豪格打落在地。孔有德挥起自己的刀，只向前一送，陈大夫便倒在地下。豪格也从一个兵丁手里夺过刀，朝他的胸部连刺几下。鲜血从刀口处汩汩冒出。
这一切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等人们反应过来，陈大夫已经吐出了最后一口气。老哥——李庆发大叫一声，一下子扑过去，紧紧地将他抱住。杀——王五和赵六也发出一声大叫，高举着两把刀剑，冲进清兵们的队伍中，奋力砍杀起来。陈伯伯，秀枝拖住陈大夫的手，一个劲儿地摇晃，您醒醒，您快醒醒呀。李庆发想告诉她，陈大夫已经死去了，但他却又把嘴紧紧地闭住，只是呆眼看着她无声地叫喊、哭泣。就在这片刻间，他感到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了……
所有的声音似乎都远去了，眼前只省下一片刀光剑影，一片血肉模糊。不知过去了多久，连那些闪来跳去的影子也消失了，天地间只是一派肃杀、萧索的模糊景象。李庆发从陈大夫身上抬起头，慢慢朝着四周看。红艳艳的地下，倒闭着十几具身姿各异的尸体，李庆发辨认出来，其中靠紧他身边的两具身子，是他最忠诚的雇工王五和赵六。初升的日头照着他们的身子连同他们手中的刀片。一大片红光像火焰一般燃烧跳荡，几乎就要刺花了他的眼睛……
……
在满街人的奋力驱赶下，清兵们狼狈地逃出城去。中午，李庆发失聪了多半天的耳朵才渐渐听到了声音。一声凄厉的雁叫声唤醒了他麻痹的神经。他明白过来，这是那只他让王五抱回家来的大雁在叫。他突然站起来，从案板上摸起一把刀，走到雁窝前，把那只雁捉出来，朝着它细长如蛇的脖子上就是一刀。大雁挣扎了一下，便倒下身子，一动不动了。李庆发也坐到地下，用涂满鲜血的两手抱住脸，失声痛哭。我的陈大哥，他在心里一遍遍叫喊，我的王五兄弟，我的赵六兄弟……
二 诱惑
一
他说，一回到家，豪格就把所有的房门关上，让大福晋柯丽哲取出他带回来的那些布袋，将里面的金银珠宝倒出来，堆放在一大张席片上。在窗外日光的照耀下，宝物们发出诱人而耀眼的光泽。豪格就势盘腿坐下来，把手伸进宝物里，一边撩弄一边体会它们带给手指的美好感觉。这次进关骚扰，可说是收获巨大，掳掠人牲四十六万有余，夺取财物不计其数，光黄金就四千余两，白银多达九十七万两，珠宝首饰就更不用说了，不仅沉重打击了明王朝统治，也给正在崛起的大清国鼓舞了士气，为以后的入关夺权奠定了基础。美中不足的是，成亲王岳托被天花夺去了性命。皇太极还是很高兴，重重赏赐了所有清军将士，多尔衮得到了五匹良驹和二万两银子，豪格也被恢复了取消不久的亲王爵位。好，豪格吧嗒着嘴巴，禁不住叨念出声，的确是太好了。
行了，大福晋柯丽哲笑话他说，你一天都看八遍了，再摆弄它们就生锈了。豪格感慨地说，还是关内的好东西多呀，等哪天再入关走一趟，不，干脆入了关就不再回来了，就在那个美好的地方待下去。柯丽哲白他一眼说，关内就那么好？干脆你就住在那里，别回来见我们了。豪格又笑话她说，真是女人见识，你以为我就把你们丢在这里，一个人到关内去过日子？我是说等那一天，关内就都是我们的天下了。柯丽哲反应过来，但还有些不相信，敢情我们还能真占领中原？豪格看看那些宝物，眼里射出更加贪婪的光，迟早会有那一天，谁愿意一辈子待在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不到中原去享受一番，那才叫枉活一世。柯丽哲警告他说，你又说无遮无拦的话了，这里可是你祖上起家光大的地方，皇上听了会不高兴的。豪格撇撇嘴说，行了，皇上才愿意早一天取得中原呢。
正说着话，豪格的两个贴身侍卫抬着一卷牛皮进来了。牛皮还新鲜着，在地下摊开来，上面的血迹还没有干。柯丽哲急忙捂住鼻子，躲到一边去了。豪格起来身，又朝宝物堆上看一眼，才向他们招招手说，装。两个侍卫把金银珠宝捧起来，小心地放到牛皮上。发出光泽的宝物经血一染，变得有些黯淡了。没关系，豪格自语着说，只要藏好了，染点血怕什么？柯丽哲叹口气说，天下哪有你这样藏宝的？为了这些东西，都快要把你的脑子用烂了。豪格自豪地说，这是我肃王府的藏宝方法，他们别想想出这个来，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一绝，等牛皮干了，别人再想弄出这些东西，那比杀十头牛都难，更别说我再把它们埋到地下了。
东西装得差不多了，豪格忽然想起什么来，那些阿胶放到哪儿了？柯丽哲朝一个墙角里指指说，你不是在那里藏着吗？对了，那到底是些什么东西？豪格挠挠头皮说，我也搞不清楚，孔有德说是宝物，我们费了很大劲才把它们弄来。柯丽哲说，不是金不是银的，哪像什么宝呀。豪格撇撇嘴说，那是你见识短了，在中原人家可是当宝哩，为了拿到它，两边死了十几个人呢。柯丽哲把手捂在胸口上，叹息了一声。豪格取过装阿胶的布袋，递到侍卫手里说，把这些东西也包进去。侍卫把布袋里的阿胶倒出来，一盒盒摆放到牛皮上。柯丽哲看着它们说，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呢？豪格想了想说，忘了问孔有德了，我还真搞不清楚，先藏起来再说吧。两个侍卫把东西归拢好了，然后扯动牛皮，将东西都慢慢裹进去。一个侍卫吃力地收着口，另一个侍卫拿起一根系着牛筋的大针，开始往接口上缝。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喊，恭顺王到——豪格有些慌，孔有德怎么这时候来了？他朝侍卫们挥挥手说，快把东西藏起来。侍卫们把牛皮包拉到墙角的阴暗处，用一块篷布盖上。看到没什么可疑痕迹了，豪格才镇定下来，迈着四方步来到外屋，慢慢打开门板。恭喜肃亲王，孔有德一跨进门来，就拱起两手，朝着他摆晃，这次凯旋，皇上又恢复了您的亲王爵位，实在是大喜呀。豪格打着哈哈说，爵位有什么用？还是恭顺王的财宝实惠呀。孔有德酸溜溜地说，我得到的那几个，恐怕还不及肃亲王的一根手指头呢。豪格摆摆手说，哪里哪里。
落座后，豪格突然拍拍头说，对了，这次带回来的茶叶，我还没有品尝呢，来，我给你沏上一杯。等豪格取出茶叶，孔有德接过去说，还是我来沏吧，要说干这个，还是我精通一些哩。豪格点点头，等孔有德把茶沏上后，他端起一杯，小心地呷了一口，吧嗒吧嗒嘴，摇摇头，有些不解地说，我就不大明白你们汉人，这茶到底有什么好喝的？可你们却喝得津津有味，还拿来待客。孔有德笑笑说，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俗呀，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等哪天肃亲王定居中原了，这茶喝不习惯可不行呀。豪格朝他伸伸大拇指，说得对，倒是恭顺王有眼光呀。孔有德摇头说，不敢。他探过头来，对了，我们带回来的阿胶，肃亲王用过没有？豪格接口说，没有。随即又盯住他，我还没搞明白，那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孔有德说，大补呀，忘了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了，天下有三宝，人参、鹿茸和阿胶。豪格恍然大悟，这么说，阿胶是吃的东西了？孔有德点点头说，当然，古书上说得明白，阿胶是滋补佳品呀。豪格有些不好意思，原来……我还以为它是珠宝呢。
孔有德越发煞有介事地说，阿胶是专门用来养生的东西，不管你身体多么虚弱，只要服用了它……豪格打断他的话说，我身强力壮，能扳倒一头牛，兴许用不着吃那个。孔有德朝里屋看了一眼说，肃亲王还有所不知，其实它对女人才真正有好处呢。豪格很有兴趣地看他，怎么个有好法？孔有德朝他靠近一步，这么说吧，如果这个女人长得丑，吃了它能变美丽，如果这个女人不生孩子，吃了它能生出孩子来。豪格惊异地拍拍桌子，真有这回事？这可是天下难有的奇闻呢。孔有德缩回身子说，我也是在关内听别人说的。豪格离开坐椅，背起两手，在屋内慢慢地踱步，如果真是这样，那可是稀世珍宝呀。他又斜眼看着他说，那么女人没什么异常处，就不能吃了吗？孔有德也站起来说，当然不是，你想……豪格抬手止住他，我明白了，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了。
孔有德离去后，豪格立即返回到里屋，对那两个发呆的侍卫说，赶快把那些阿胶取出来。两个侍卫急忙搬过牛皮包，将缝上的牛筋往外抽。幸亏没有完全缝上，但经过这段时间的风干，牛皮也快将阿胶盒子粘住了，两个人费了很大劲，才把阿胶一盒盒取出来。望着摆放在面前的阿胶，豪格又有些犯难，虽说知道了这是吃的东西，但究竟怎么个吃法，他却一点也没弄明白，总不能把这些邦邦硬的东西生吞下去吧？他有些后悔，刚才怎么忘了问问孔有德？倒是变着法儿把人家撵走了，是不是再去问他一下？豪格想了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段时间以来，尤其是到中原后的那些日子里，那个汉人就表现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而自己却显得有些懵懂无知，碰到什么都向他请教一番，现在竟然连吃样东西也要由他做主了，这还了得？到底谁是主子谁是奴才？就是自己真的生吞了这些阿胶，也不再登门求教他了，况且那是个吃里爬外的家伙，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人。豪格突然想起了医生，对，可以去问医生呀，既然阿胶是像人参、鹿茸一样的宝药，那医生一定知道它的奥妙了。想到医生，豪格便不禁回忆起那个叫陈大夫的人，如果把他带到盛京来，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却没想到他竟然……豪格不得不承认，原来汉人也那么刚烈呢。
侍卫把太医叫来了。太医姓常，也是个汉人，原先是辽东民间的一个郎中，被皇太极召进宫来做了太医。豪格把一盒阿胶放到他面前，常太医，认得这东西吗？常太医拿起那盒阿胶，打开来，将里面的胶块托到手里，凑到眼下看。很快，他眼里就放出了明亮的光。天哪，他惊叫着说，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阿胶？听了他的话，豪格明白他也是头一次见到阿胶，不禁有些失望。常太医看出了他的心思，急忙解释说，小人没有去过中原，也就没有见过阿胶，但小人从小就听说过这种东西，知道它是难得的宝贝。他颤抖着两手，反复地摩挲着那块阿胶，又举到眼前，对着门口的亮光看。王爷您看，他又呼叫起来，这上面居然显出一个人形。豪格一惊，也凑过眼去，居然还有这回事？果然，他看见胶块上真的显露出一个人形。这是怎么回事？他有些想不明白，胶块上哪里来的人形？一霎间，他又想起了那家阿胶店招牌上雕出的小人。他不禁恍然大悟，原来那个招牌是按着它店里的胶块做成的？但他还是纳闷，他们是怎么把人影弄到胶块里去的呢？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叫阿胶的东西的确是一种神奇的宝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