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话音刚落，范昭就给了我一个大嘴巴子：“李小蛮，你刚才说什么呢，这么没志气的话你都说得出来？”我说：“你不要打我好不好。”范昭说：“你的男子汉气概到哪里去了？你自己不是说过么，只要这段时间警察抓不住你，你就相对安全了，为什么你现在又开始放弃了呢？你连杀人都不怕，难道还怕警察抓住你？我告诉你，只要你不自首就没有警察能抓住你！振作起来，不要让我鄙视你！”范昭的话唤起了我前进的动力，我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好，我们现在就出发！”
出门时，我连路都走不稳了，范昭一边使劲拖行李箱一边还要使劲扶着我，也不知她哪来的这么大力气。我对范昭说：“你回吉首算了，这么连累你我挺不好意思的。”范昭说：“你别这么想。”
我们离开树木岭去了长沙火车站，可是去贵阳的火车要湘潭才有，所以我们又从长沙火车站坐着大巴去了湘潭火车站。大巴车载着我们离开长沙的时候，我回望了一下雨雾中的长沙。记得读职高时，学校组织我们来长沙旅游了一趟，旅游回来后的整整一个星期，我们这群土包子仍然处在亢奋中不能自拔，时不时地就会回想起在长沙的种种见闻：“长沙可真是国际大都市呀！”
我对范昭说：“将来有一天，我们肯定还会一起出现在这座城市里，因为我现在并没有告别的感觉。”范昭跟着我回望了一下长沙，她面露遗憾地说：“也许吧，我还是挺喜欢长沙的，将来要是能在长沙定居该多好。”
因为没有买到坐票，所以铁路工作人员刚一开闸，范昭就左手拖行李右手拖我，像战时逃难一样跑在了人群的最前方。好不容易挤上火车占了两个座位，范昭看了看行李，又看了看行李架，她说：“这个得要你出手了。”
我深呼吸一口气，举起行李往行李架上放，举到一半时我几近力竭，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行李一点点往下掉，幸好范昭伸长双手帮我撑住了行李。这个和地心引力死磕的瞬间是如此的艰难，艰难得如果行李哪怕再重一克都能把我们彻底压垮，我甚至感觉我们撑住的不是行李而是我们的命运。范昭帮我分担了一些重量之后，我有了喘息之机，接着大喝一声把行李举了上去。坐在火车上，我们路过了一片又一片的人家烟火，路过了一个又一个此前仅
仅存在于地图上的地名。范昭赶在我昏睡之前抓紧时间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后悔过杀浩胖子吗？”我反问范昭：“你后悔跑到长沙来找我吗？”范昭说：“
我当然不后悔，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情，这是我的命。”我顺着范昭的话
说：“我当然也不后悔，我也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情，这也是我的命。”
范昭说，我们并非生活在大地上，也并非生活在时间长河中，我们是生活在自己的命运里，即使是糟糕的命运那也是命运的一部分，我们必须要坦然接受命运，只有这才能保持对自己的尊敬。
天蒙蒙亮时，范昭把我和行李拖下了火车。我俩对贵阳都没什么概念，所以下了火车之后不知要往哪儿走才好。我瘫在地上休息，范昭则踮起脚尖四处打量，过了一会，她指着一辆公共汽车告诉我：“这趟车去甲秀楼。”我说：“甲秀楼是个什么地方？”范昭说：“中央电视台的天气预报报到贵阳时，就会配上一张甲秀楼的照片，甲秀楼是我唯一能叫出名字的贵阳地名了，走吧，我们去甲秀楼看看吧。”我麻木地附和说：“那我们去就去甲秀楼看看吧。”
在甲秀楼下车后，其他乘客都涌向甲秀楼参观，我和范昭再次不知往哪儿走了。范昭说她肚子饿了，然后她指着不远处的一条看上去生活气息浓重的巷子说：“巷子里肯定有小饭馆，我们先去填饱肚子吧。”我打了个哈欠：“好吧。”走进巷子之后，我们知道了这条巷子的名字叫观水巷。在小饭馆里吃饭的时候，范昭灵光一闪：“观水巷里肯定有房子出租，我们吃完饭就去看看吧。”
我说：“休息一下再去行不？我累得很。”范昭精神奕奕地说：“没事，你休息吧，我去看看，租好房子了我再来喊你。”我看着范昭，很不可思议她为什么不累。我说：“你不累吗？”范昭摇摇头：“我不累。”我说：“我都替你累。”范昭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你好好休息吧，别担心我，我精力充沛着呢。”
虽然范昭说了要我休息，但我觉得不能让她一个人去面对这座陌生的城市。我的思想激烈斗争了一番，偷懒的愿望打赢了和范昭一起面对贵阳的愿望，我看着范昭，觉得她应该还能挺得住，于是很小声地赞同了她的意见。
吃完饭后，范昭一个人跑去看了房子，我目送她矮矮的身影远去，然后趴在油光滑亮的桌子上睡着了。
范昭像神仙一样非常顺利地租下了观水巷10号的一套一室一厅，她跑到小餐馆里来喊我搬行李。见我仍然趴在小餐馆的桌子上昏睡，所以范昭没有喊醒我，她又一个人把行李搬了进去然后把屋子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忙完这些后，范昭像搀扶一个老大爷一样搀扶我走进了我们的新家。
我心想如果没有范昭，估计我现在已经昏死在长沙的某条街上了，所以我禁不住问了范昭一句：“你以前来过观水巷？”范昭说：“我连贵阳都没来过，怎么会来过观水巷呢？”我说：“我看你熟门熟路的，所以以为你来过。”范昭说：“也许是老天爷有意让我们来这儿的吧。”
我说：“你快休息一下吧。”范昭左右看了看：“没什么事需要我做了吗？”我说：“没了，你快休息吧。”范昭说：“好像暂时没什么事要做了，那我就去休息一下吧。”范昭坐在椅子上休息起来，休息了一会儿，她的脸色慢慢变白了。我问范昭：“你是不是不舒服呀？”范昭说：“休息下来之后，我才发现我确实很累了。”范昭站起来扶着墙壁往卧室走，走了没几步就栽倒在了地上。
在观水巷住了一个多月后，我和范昭把所有能聊的话题如数聊了一遍，我们甚至聊到了前世和来生。
范昭说，她前世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我前世是一个终日忙碌的警察，她站在一块高地拿石头砸我，把我砸成了小脑损伤，所以今生她就被老天爷派来守候我。范昭说，她来世会当一棵树，一辈子安静而孤独地站在山顶上俯瞰山下的众生，而我来世会当一只飞来飞去的麻鹰，一辈子都在寻找远方，范昭略带伤感地说：“当你飞过我身边的时候，记得和我打一声招呼，毕竟我们曾经在一起过。”
我问范昭：“你为什么认为我来世会当一只麻鹰呢？”范昭说：“有一次我单独去吉首西郊爬山，爬到山顶正想朝着山脚下大呼小叫时，一只麻鹰从远处飞来，高高地在我头顶上盘旋了一圈，然后它又头也不回地飞向了远方。目送这只麻鹰消失在天际线后，我不自觉地朝它挥挥手说了声再见，所以我相信来生我们也会以这样的方式见一面，然后你飞向远方我继续站在山顶上。”
我问范昭：“你真的相信人有前世和来生吗？”范昭说：“不仅人有前世和来生，一切生命都有前世和来生。生命由灵魂和躯体组成，躯体会死，而灵魂是不会死的，当躯体死后，灵魂就飘到空中等待附着在一个新的躯体上。”我说：“依你的意思，生命是守恒的？”范昭说：“能量守恒，质量守恒，生命当然也守恒。”
当我们把前世和来生都详细聊完后，再也没有话题可供我们打发时间了，所以我们一个坐在床头一个坐在床尾瞪着眼互相打量。在沉默中，我不断想到自己杀过人这个事实，在这个事实面前，我的其他事实似乎都失去了意义，换句话说就是我有种求死的冲动。
小时候我是一个性格温顺的人，老师说什么我就做什么，虽然我从没被老师表扬过，但是我也尽量不拖后腿。挺伤感的一个事实是，我对老师的顺从并没有换来老师对我的关爱，她们并没有把我当成是一个需要尊重的人。
有一次我没有按照老师的要求把课文背下来，愣是被那个大屁股语文老师给从学校赶了出来，威胁我说背不出来就不准回学校。我拿着课本到峒河边背了半天也还是背不出来，正对前途感到迷茫时，我的手哆嗦了一下，课本又从手中滑入了峒河里。看着课本随峒河水远去，我忍不住哭了起来，因为我既不知道要怎么回学校跟老师交代，也不知道要怎么回家跟爸爸妈妈交代，于是我就将希望寄托在了死亡上面，听说人死了就什么都了结了。
在死亡的幻想中沉迷了一会儿后，我猛然收获了人生中的头次暴怒，我觉得在死之前必须要做些什么，不能就这么像个屁一样消失，所以我拿石头砸碎了语文老师家的所有玻璃。砸完以后，我坦然地回家吃饭睡觉了，只不过第二天我没有去学校而是在社会上游荡。也就是在这天，学校开始调查我失踪的事情，调查的结果是语文老师挨了一个处分，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老师没有权力把一个背不出课文的学生赶出教室。
愤怒似乎是雄性激素的催化剂，我从男孩变成男人的标志并不是和女人睡觉，而是学会了愤怒。愤怒的我开始了加速生长，同时也开始了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愤怒乃至暴怒。
我打起精神对范昭说：“现在应该算是过了危险期了，我打算今晚去打听户口的事。”范昭说：“我陪你去吧。”我替范昭着想：“你在家里休息吧，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晚上，我独自出门了，还没走出观水巷，范昭就气喘吁吁地追了出来。
我压低声音说：“你怎么跑来了，不是说好在家待着的吗？”范昭说：“我想了又想，我必须要跟着你一起去。”我说：“为什么？”范昭说：“如果有半个小时见不到你，我肯定会怀疑你是不是被警察抓走了。”我说：“你可以不这么怀疑的。”范昭摇摇头：“我经不起吓了，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每个城市都有一些肮脏角落，待夜幕降临后，每个肮脏角落都会有一群魑魅魍魉在做着白天不方便做的事情，贵阳当然也不例外。我带着范昭去了高架桥底下，地下通道里，汽车站附近，火车站附近，见到了无数让我们反胃的人。这些人不仅身上的气息让我们反胃，就连他们的长相都让我们反胃，按范昭的话说来就是“长得都没几个长得像人类的”，我琢磨着如果他们长得像人类，那他们就可以正经八百地去找份工作赚钱而没必要窝在这些肮脏角落里做见不得光的事情了。
虽然他们让我们反胃，但这个时候，我们还得把办户口的梦想寄托在他们身上。这群魑魅魍魉开口就吹牛皮，听说我想要买户口以后，大嘴巴一张，简直是以公安部部长的口气在跟我说话：“这个小意思啦，交点定金就可以搞定，北上广深随你选。”
一听这话，我和范昭掉头就走，走出去差不多一百米时，一个大婶跟上来了：“喂，你们是不是要买户口呀？”我点点头，大婶说：“贵州本地的可以不？”我说：“哪里都可以，但必须是真的。”
大婶说：“办两个？”我觉得这事有点谱了：“对。”大婶说：“交一千定金给我，明天给你准确答复。”范昭飞快地接过话茬：“一百块定金行不？”大婶说：“一百太少了。”范昭说：“我们就带了一百。”大婶勉为其难地说：“好吧，一百就一百吧。”范昭二话没说拉着我就走了：“又一个想骗我们定金的。”
我们陆陆续续在这些地方转悠了差不多十天，除了收获了不爽之外什么都没收获到，慢慢地，我和范昭就不愿意去了。
我们成天赖在床上，窗外人们的对话声清晰地传进了我们的耳朵。他们和我们不同，他们祖宗八代都住在这条巷子里，他们都有自己的房子，他们都有安稳的工作和家庭，而我们只是漂来的外地人。
从天亮到天黑，我们听见他们在生活，听见他们在不停地生活，他们上班下班，他们买菜买米，他们讨论天气讨论新闻，他们抱怨物价抱怨社会，他们因为孩子的考试成绩不好而怒气冲冲，他们互相炫耀自己在哪家超市买了什么打折商品，他们吃饱饭了就出来叽叽咕咕地纳凉，他们无聊了就相约去某户人家打麻将。对比起来，我和范昭简直是被社会开除了的两个人，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任何新鲜的事物，没有新心情没有新笑话没有新衣服没有新鞋子，似乎连我们看见的太阳也不是新的。
范昭问我：“你注意到了没有，这几天的云白得没有一丝杂质。”我说：“我注意到了。”范昭说：“我们的存在好像只是为了要观察云为什么这样白。”我说：“有点难受，是吧？”范昭说：“倒不是难受，而是我觉得我们的生活真实得有些虚假。”
我说：“要不我还是去自首吧？我有点熬不住了，一想到随时可能被抓就血压升高，很想解脱了。”范昭握紧我的手：“你要坚定信念，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重生，你绝对不能有自首的想法，自首确实可以让你解脱，但是解脱之后你马上就没了，自古杀人偿命，你犯的可是死罪。我知道你忍得有些难受，我完全知道你的感受，但是有我陪你一起忍，所以你即使是为了我也不能去自首。”
我说：“我还是觉得自己会被抓。”范昭笑着说：“我很肯定这只是你的错觉而已，反正我就觉得你不会被抓，你到底相不相信我？”
我说：“我愿意相信你。”范昭说：“愿意相信我的意思是仍然没法相信我，对吧？”我说：“也不能这么说。”范昭半天没有做声，我开始哄她：“说话呀。”哄到我没有耐性再哄她时，范昭说：“你仍然把你和我当成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人而不是我想要的‘我们’，这个事实让我有些难过，或者说我不能接受。”过了一会，范昭又像没事人一样：“我尝试着接受了这个事实。”
范昭说我现在就像是站在悬崖上，所以总是忍不住有跳下去的冲动，范昭说她必须时刻拽住我不让我跳下去，范昭还说她之所以要在我外出的时候陪着我，一方面是担心我突然被警察抓走另一方面也担心我偷偷摸摸去自首。
范昭的话再次给了我前进的动力，所以我鼓起精神继续去打听户口的事，范昭照例跟着我去了。我们在火车站附近转悠了很久，依然什么都没打听得到。正要抽根烟休息一下时，有个家伙吆喝我加入他们的赌钱队伍：“刚好少个人，你来不来？”我心想这人真好笑，认都不认识我居然还喊我赌钱，谁知这个家伙又吆喝我说：“我见过你好几次了，来吧，一起玩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