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丈夫纳兰容若,历史给予卢氏的笔墨很少,在这寥寥无几的语句中,只能勾勒出无比单薄的身影。但是纳兰词,却赋予了这个单薄的身影以灵魂。让后人得以在这些或悲怆或怀念或深情的长短句中,窥见这个女人短暂但幸福的一生。在那些或哀婉或凄凉的词句中,她的灵魂永远存在。
关联人物:纳兰容若。
◆红菂栏边携素手
纳兰容若被后人称为“满清第一词手”,在他的词作中,爱情是他重要的创作源泉。他一生多情而不滥情,伤情而不绝情。他的一生中出现过几个女子,青梅竹马的表妹,鹣鲽情深的夫人卢氏,最后互相慰藉的小妾沈琬,她们都被后人一再书写,即使这些女人已经散落在历史的尘埃里,但是她们的形象,却永远鲜活在后人的笔下。
有人说,相比于只能怀念不能见面的表妹,卢氏是幸运的,她和纳兰毕竟度过了几年情深的岁月,在人生中最美丽的年华离开这人世,没有经历过女人最害怕的苍老,也没有被岁月无情地打磨与摧残。也有人说,卢氏是不幸的,她花了很长的时间让纳兰从失意中走出,却在情浓的时候撒手人寰,最后只能活在纳兰的悼亡诗中,回忆再美,也比不上现实生活中的相知相伴。
然而卢氏的幸运与否只有她自己知道,我们已经无从考证,但是我们可以知道的是,在卢氏与纳兰相守的岁月里,她是幸福的。
纳兰在十八岁时中了举人。中举是很多参加科举的考生一辈子没有做到的事情,纳兰在十八岁的年华就做到了。但是他春风得意的日子没有过多久,就得了一场病。那是在十九岁的殿试之前,准备充分、自信满满的纳兰被可怕的寒疾不容分说地击倒在床。在当时落后的医学环境里,寒疾并不是十分容易医治的一种病,在纳兰之后的岁月里,可怕的寒疾一直伴随着他,直到夺去了他的生命。
十九岁的纳兰躺在病床上,眼睁睁地看着黄历翻过一天又一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多年的努力就要付诸东流。科举考试中,殿试在春闱之后举行,每三年才会举行一次,错过这次,意味着又要重新等待三年。他的心里无比焦急,迫切地想要好起来,但是纳兰拼尽努力也仍然没有在殿试之前好起来。
这个打击对纳兰来说十分巨大,他感到命运的造化弄人,命运太强大了,自己的努力在命运面前是如此的不值一提,厄运降临的时候,自己是那么束手无策,于是他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失意的困境。
就是在这时,卢氏走进了他的生命。
卢氏嫁给纳兰容若时是十八岁,她是汉族旗人,父亲是两广总督、兵部尚书卢兴祖,卢兴祖从顺治年间就开始做官,在顺治年间曾经做过工部郎中、大理寺少卿、广东巡抚,到了康熙五年,已经官至两广总督,家境十分殷实显赫。后来,卢兴祖被革职,从广州回到北京,卢氏一家也就跟着卢兴祖回到了北京。卢兴祖为官多年,十分重视子女的教育,对自己子女的教育花费了很多心血,所以在卢兴祖的熏陶培养下,卢氏受到了很好的教育,知书达理,娴静明慧,十分有大家闺秀之风仪。
她生于北京,长于广州,十余岁时又回到了北京。北京的传统,广州的开放,在她的生命里形成了一种新鲜的血液。她受到南北文化共同的熏陶,才藻艳逸是可以想见的。成婚那天,在一片红色之下,新娘清丽妩媚,像一朵刚出水的芙蓉,双眸如一泓秋水,含情脉脉;新郎虽然还带着病中的苍白清瘦,但是不能掩盖他的高雅气质,这对新婚夫妻,便一见钟情了。
于是二十岁的纳兰,迎来了生命中又一个关键的转折点。
新婚的日子如诗如梦一样美丽,卢氏婉约美丽又端庄,有着似水的深情,纳兰的寒疾还没有痊愈,卢氏每天都不辞辛劳地为丈夫端汤送药,将纳兰照顾得无微不至。纳兰和卢氏的兴趣相投,两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在当时清朝封建婚姻制度的桎梏下,盲婚哑嫁所造成的悲剧并不鲜见。纳兰能够找到一位心意相通的红颜知己,不得不说是非常幸运的。
新婚中的纳兰很少填词,跟后来凄婉的词风相比,这段时间内所填出来的词都是明朗欢快的,它们将纳兰新婚后的甜蜜和满足体现得一览无余:水榭同携唤莫愁,一天凉雨晚来收。戏将莲菂抛池里,种出莲花是并头。
——《四时无题》
洛神风格丽娟肌,不见卢郎少年时。无限深情为郎尽,一身才易数篇诗。
——《艳歌》
这个时候的卢氏,乘着爱情的扁舟轻轻摇荡,爱情让她焕发出新的容光,使她原本美丽的容颜变得更加动人;而纳兰,虽然还在病中,但是爱情带来的人生体验是他这辈子也没有体会过的,那种新鲜的感觉,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神奇的光芒,那光芒,即使是隔着历史,我们也能从那些字句中体会到。有卢氏无微不至的照顾的他,渐渐走出失意,开始意气风发地寻找人生新的方向。
◆知己之恨尤多
两人的婚后生活令许多人都羡慕,丈夫勤于王室,忠心耿耿,深得皇帝的赏识,有抱负有理想有才华,妻子抚操闺中,对丈夫全心支持,和丈夫心意相通互相理解,夫妻之间彼此关怀,彼此体贴,很少产生龃龉,生活十分惬意,是中国传统婚姻之间十分难能可贵的相处模式。
纳兰是御前一等侍卫,常年随侍在皇帝身边,夫妻之间有不少聚少离多的生活。但是即便是这样,夫妻之间也还是有着浓浓的情意:微云一抹遥峰。冷溶溶,恰与个人清晓画眉同。红蜡泪,青绫被,水沉浓,却与黄茅野店听西风。
——《寄调相见欢》
远游的丈夫,身在他乡,心却回到了妻子的身边;而身在闺阁的妻子,对看红烛,心却飘到了黄茅野店,与丈夫一同听那西风的怒吼。这样浓情蜜意的生活,无论是在哪个年代,都是十分令人羡慕的存在。
很快他们迎来了更快乐的日子——卢氏有了身孕。纳兰对这个生命十分期待,他总是想象着,以后生命中多了一个至亲,生活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也许是个和他一样会骑马射箭,意气风发的男孩,也许是个和卢氏一样会绣花弹琴,温柔可人的女孩,无论是男是女,这样的美好想象,都让纳兰从心中溢出笑来。随着孩子一天天的长大,纳兰心中的期待也一天胜过一天。
然而幸福总是太短暂了,平静是命运给予纳兰片刻的喘息,不容他陶醉,细细品味爱情带来的滋味,更大的悲剧就降临在他的身上。
卢氏在一个寒更雨歇的日子里,因难产而撒手人寰。古人云韶华易逝,所有的女人都担心年华老去的那一天,而卢氏的韶华却永远不会逝去了,她死在了最美的年纪。
卢氏的离开给纳兰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样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人世,他们原本是满怀喜悦地想要迎接一个小生命的到来,没想到小生命没有到来,却带走了妻子的性命,他们甚至还来不及感谢命运让他们相遇,就被匆匆地拆散了。
卢氏的离开,给纳兰带来的,是绵延一生的伤悲。他仿佛看见生命的潮水,正在向下退去,退去。
据清人叶崇舒为卢氏所撰的墓志铭云:“卢氏卒于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春秋二十有一……于其殁也。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多。”卢氏死后,纳兰的词风大变,由原先的明快变成了凄婉,那些满含思念的悼亡,带着杜鹃啼血般的悲痛。
纳兰容若一生多愁善感,具有非常典型的纯真敏感、多情忧郁的诗人气质。卢氏成为他的朋友知己,当他从明争暗斗的官场回到家中之时,只有妻子一人是他倾诉的对象和心灵的慰藉,对纳兰容若而言卢氏不单是妻子更是知情解意的伴侣。卢氏的离开对他来说是一种比立刻死去更可怕的痛苦,它时时刻刻折磨着他,销蚀他,任何一件日常的小事,都能令他回忆起曾经的幸福时光。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首《浣溪沙》是纳兰词中十分脍炙人口的一首。纳兰的悲哀,正如后人解读的那般:“酒中茶半,前事伶俜,皆梦痕尔。”原本以为是非常寻常的小事,却在失去之后变得弥足珍贵起来。纳兰独自承担了对卢氏的思念和对命运的怨怼,柔肠百结的他刚从上一场的失意中走出来没有多久,就又陷入了新的低谷。他的倜傥和神采飞扬,都渐渐消失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清瘦的忧郁的纳兰,独自体会着这人间百味,心酸惆怅。
◆人生一世,情之一字
卢氏曾经问纳兰:“在所有的字中,最悲伤的字是哪个?”
纳兰不解。
卢氏说:“是‘若’。凡‘若’出现,皆是因为对某人某事无能为力。”
所以不难想见,当纳兰试图以“若卢氏还在”这样的念头来宽慰自己时,需要承受多么大的悲伤。
因着平日的职责所在,纳兰需终日随侍在皇帝身边,因此真正和卢氏相处的时间并不很多,这种遗憾,在卢氏尚在时并不容易被察觉,但是卢氏走后,这样的遗憾便蚀骨般地折磨着纳兰。回忆起夫妻间的美好生活,对比现实的身不由己,纳兰就只能把孤独无力之感化作深沉的悼念,托付给一首首泣血的词作了。
悼亡诗自古有之,唐代元稹便有“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宋代的苏轼有著名的“十年生死两茫茫”,在古代封建社会轻视爱情重婚姻的文化背景下,这样饱含人世沧桑的悼亡诗,无疑是爱情的完美注脚。
我们会为一份诚挚、深沉的情感而感动,会为一个痛苦、压抑的生命而思考,还会为那些清丽缠绵的意象而吸引。在这些词作中,我们能读懂孤独的纳兰,也能读懂他和卢氏之间短暂却永恒的爱情。
卢氏离开后的日子,任何小事都能勾起纳兰的回忆。在灯下夜读时,能想起妻子的红袖添香,想起妻子在灯影下的美丽身影,又想起卢氏为自己搔背,用凤仙花染红指甲,用花灯小盏捕捉萤火虫的细节,仿佛还能听到她做女工时拿起剪刀又放下的声音,那声音在无尽的黑夜里,听起来那么遥远。
这样的小事,当时并不放在心上,于是只能在被思念折磨的夜晚,低叹一声“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从不吝于表达自己对妻子感情的炽热,也从不吝于表达自己被折磨的痛苦,因此卢氏的身影才能在词作中显得丰富。他就这样陷入了一种无法挣脱的死结。那些词作,连友人读起来都落泪了,太哀伤了,人如果总是处在这样哀伤的心境里,怎么可能会对这个人世有所留恋。可是劝慰无济于事,友人们只能选择相信时间可以治愈一切。
终于有一天,他苦苦寻觅的爱人与他在梦里相会了。那是一年重阳节的前三天,这是卢氏去世后,第一次出现在纳兰的梦中。他悲喜交加,百感交集,那身着素色衣服的妻子,和他双手紧握,淡淡的音容笑貌仿佛是鲜活的一个人。梦里的妻子离开时,甚至还吟了一句诗,醒来后,悲痛的纳兰才发现,那只是做梦的人心中所想的结果。
可是一切尘梦终将醒来。康熙十七年七月二十八日,那是卢氏去世后的第二年,她被葬在了京西玉河皂荚屯纳兰明珠家的祖坟。词人叶舒崇为她的墓志铭写道:”
“抗情尘表,则视若浮云,抚操闺中,则志存流水。这是对一个女人极高的评价,在才情上,她有着很多人没有的细腻,在生活上,有着很多人没有的勤劳。
看着卢氏被下葬,纳兰才终于相信,这一切都不是幻境,卢氏的确是已经不在人世了。所有的希冀和幻想化为了泡影。
悲恸欲绝的纳兰在给友人的信中这样写道:“亡妇柩决于十二日行矣,生死殊途,一别如雨,此后但以浊酒浇坟土,洒酸泪以当一面耳。嗟夫悲矣。”纳兰的人生中,再也不会出现这样一位红颜知己,懂得他的心酸,安慰他的失落。这是永远的丧失,在那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幸福降临在他的身上。
一首接着一首的悼亡词,是对死去的妻子的永远的祭奠。而后虽然纳兰还碰到了温婉的情人,却再也没有享受到这样纯真无邪的爱情。
爱情、理想、青春,都已经消逝在最美的那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