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瞬间,半月已过,天已秋凉,正值黄叶纷落,桂花皎洁之时。
阮拒霜身披锈红长袍,墨发便只用一根通体乌黑的槐木簪子随意绾成髻,几缕青丝低垂身前,修长白皙的五指拢握着琉璃盏,另手则是提着一壶封坛的桂花酿,脚下的凤凰竹木屐“笃,笃”地发出极有韵律的节拍。
她缓步踱过回环曲折的长廊,不时会遇上楚府中的丫鬟婢女,仆役佣工,她都浅笑问好,如同和煦暖阳,笑得温良。秋菊刹那间就失了颜色。
行至樨怀苑前,阮拒霜终于卸下了无害的笑容,反倒狡黠地笑眼对上嫩黄一身的桑若,假作恭声道:“桑若姑娘,曲某是来给楚小姐探病,麻烦通报一声,多谢。”
桑若心中苦笑,想着半月前覃江上初遇这号称“冷血无影手”的阮拒霜时,原以为该是冷傲无情,人人畏惧的夺命杀手,再原来,是个金玉其外,一肚子坏水,扮作男子成天以逗弄自己为乐,行为放荡不羁的“奇”女子——奇怪的女子。
桑若瞧了眼阮拒霜手里的桂花酿和琉璃盏,微微一愣,扫视一眼远处投射而来探究的目光,并未做声询问阮拒霜,便道:“曲公子请进,小姐正候着公子。”
甫一进院内,桑若怀中变多了沉甸甸的一物,定睛一看,是阮拒霜一路提来的琉璃盏,做工十分精细讲究,盏上刻有“四君子”图案,线条柔和流畅,笔笔都恰到好处,虽然还未被点亮,桑若却能够想象夜晚来临时的景象。
“小桑若,本公子就将它留给你了。。”
桑若粉扑扑的面上,两眉弯弯,樱唇藏不住贝齿,梨涡可爱动人,就连说话的语调都情不自禁带上许多女儿家的俏皮。
“阮姐姐的灯可真是美极啦,桑若可喜欢了。诺,我家小姐可不能着凉,歇在里屋。”边说着,手上还转动着琉璃盏观赏着,猛然忆起阮拒霜带了酒来,便又皱起眉头来,努努嘴严肃地说道:“我家小姐不能饮酒。”
“呵呵,她自然只有看着我喝的份咯。小桑若要不也来尝尝我酿的酒?”
“我可喝不来酒。”
“等本公子回来定教会你喝酒。”
“你......回来?”
“咳,咳”红漆雕窗内,传来楚眷怀的轻咳声。
阮拒霜朝桑若眨了眨眼睛,举袍推门越槛而入,扑鼻而来的是浓烈的瑞香香气,让阮拒霜鼻尖痒了痒。她立马抖了抖衣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几步上前掀开了帘子,便看见楚眷怀斜倚床梁,身着里衣,薰草色的锦缎蚕被松垮垮地搭在腿上。此时她因着咳嗽而面色潮红,双眸紧闭,一手抓揉着蚕被,忍耐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阮拒霜转身随手将酒坛放在一旁的沉香木桌上,一挥衣袖拂灭了燃香,方才帮楚眷怀顺了顺气,淡淡道:“楚家小姐当得可真不容易,还得顺着小娘作践自己。”
待到楚眷怀呼吸渐渐舒缓下来,她睁开了漆黑如墨的凤眼,血色尽失的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平静地回道:“我若是能对自己残忍一分,便能对他们残忍十分。”
轻抚脊背的动作明显一顿。
“我能冒昧地问问你这男儿身如何能成为这楚府的大小姐么?”
“依你所见?”
“你有个孪生妹妹?不,或者是孪生姊姊。”
“然后?”
“为你而亡。”不待楚眷怀开口,阮拒霜又自顾自道:“生死存亡时你们交换了身份,她,是替你死去的。”
凤眼浮现浅浅笑意,眸光微动,神色复又淡如水墨。
“阮姑娘果然聪慧过人。”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你是哥哥还是弟弟?名字?”
“我比眷怀稍稍早些。”
“楚洛笙。”
“够隐忍,楚洛笙。问完我好奇的了。你看我可不是不告而别。”
“你知道我拦不住你。”
“确实,那孩子暂时不是我的对手。”
“不过,我看好她。”阮拒霜笑着眨眨眼向楚眷怀说道:“可惜,她得不到你的信任。”
“不过,样子倒是要做足的。”阮拒霜起身走到木桌前,“砰”一声伸手拔出酒木塞来,顿时酒香遮盖了原本的刺鼻香气。
“眷怀啊,樨怀苑里的桂花真是不错。”阮拒霜随手执起桌上摆放着的暖玉杯,自斟自酌,轻轻摇晃,摇散了杯中倒映着的冷然面孔。
“哐铛”
阮拒霜掼碎了那坛酒,而衣袖间却滴酒未沾。
“小姐!”桑若急忙推门而入“曲大夫,你,好好的看病,怎么?”见到地上一片狼藉,桑若气得涨红了脸“梧桐,快拿下他!”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闪现一身青色劲装的女子,如同一阵疾风而至。她便叫做青梧桐。
青梧桐手成猎鹰爪状狠狠抓向沉香木桌前立着的锈色身影。
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桑若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原来,阮拒霜在青梧桐飞身袭来之时借以腿力快速地掀起离自己身旁最近的那把沉香木椅化解了青梧桐狠厉的掌风,然后单脚发力,纵身跃至梁上。
阮拒霜的身后,青梧桐紧追不舍。
阮拒霜余光一闪,又是一道更为狠绝的掌力直逼后脑。房梁尽头,无处可避,阮拒霜猛一回头,掌风迎面而来。
槐木簪落,阮拒霜立即抽断鬓旁两根长发,拴着双梁俯身躲避。
这两根长发就好似铁索一般牢固结实,泛着金属的光泽。
阮拒霜翻身自青梧桐身下飞过,身影翩翩宛若锈色红蝶。她轻盈地荡在空中,顾笑梧桐——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青丝四散,电光火石之间,她破窗而出。转瞬间,芳迹无踪,余香绕梁。
青梧桐眼中残存嗜血红光,右手中捏着阮拒霜的两根头发,内力却燃不起青丝,她的发仍旧泛着光泽,无损无伤。
青梧桐低着头,神色隐晦。
————分割线—————————————————————————————
翌日清晨。
“梧桐,别难过了,昨天小姐没有怪你,别闷闷不乐的了。”桑若安慰道。
“我没有。”
“是吗?”桑若转到青梧桐的身前,踮起脚来。她把脸凑近了青梧桐,睁着圆圆的杏眼凝视着青梧桐的双眼“唔,我看不像,梧桐,你都有黑眼圈了。”
青梧桐看着眼前放大了的少女脸庞,皱了皱眉头,转过头去冷声道:“不要多管闲事。”
“梧桐不要难过,小姐没事才是最好的,保护好小姐不就是你的责任吗?”
保护小姐?那个看似病弱的女子吗?她不甘心。不甘心放走那个假大夫,不甘心被夫人老爷责罚,不甘心只在角落里默默的注视。她,从未甘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