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边陲,夫妻朝夕相处两年多,这两年多也是他俩屈指可数的厮守时日,虽说滇南生活艰苦,避叛军,平叛乱,防瘟疫,然而也因着这份难得的相守同甘共苦,苦中作乐依托的还是文字,夫妇诗词唱和,彼此传递温情。
黄娥唱道:
休教莺语学蛮声,万里长途辛苦行。迢迢远别情,盈盈太瘦生。
升庵和道:
休教眉黛扫蛮烟,同上高楼望远天。天涯新同悬,故乡何处边。
嘉靖八年(1529年),杨廷和病故,杨慎、黄娥夫妻双双自滇南回蜀奔丧。丧事完毕,杨慎再次动身前往滇南服刑,黄娥则独自留居新都重新挑起家庭重担。此时黄娥 31岁,杨慎 41岁,夫妻又一次天各一方,从此极少见面。
一年又一年怅然南望,榴阁梦残,古僰道远,岁月的风霜带走了青春年华,却带不走所有的期待与思念。且看《寄外》一诗:
雁飞曾不度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三朝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相怜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雁阵尚且不到的蛮荒之地,交通闭塞,锦书难托,独守空房、度日如年的女子“为伊消得人憔悴”,只能感叹“妾薄命”;千里之外的夫君则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报,只能空断肠。一天一天的苦雨笼罩,一年一年地盼归无果,实实痛彻心扉,纵有践行“刀环约”的承诺,可面对看不到尽头的等待、无法捉摸的未来却无计可施、无可奈何。黄娥的一腔深情,她对爱情的忠贞不二、矢志不移,令人叹惋,然而在那个男人掌握话语权的时代,又有多少满腹闺怨的女子在与夫君天各一方的孤苦中垂垂老去,也许这也是男人们所谓烈女名节的礼教约束。如果说黄娥的深情还能有回应,那么万千类似的女子又有几个能如她般幸运得遇一位爱她懂她的男子呢?
“辞家衣线绽,去国履痕穿”的杨慎,接连写了《画眉关忆内》、《青蛉行·寄内》、《离思行》等诗篇,发出了“易求海上琼枝树,难得阁中锦字书”、“相思离恨知多少,烦恼凄凉有万千”的哀叹。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由于聚少离多,黄娥一直没有子嗣,而明代律例戍卒年满六十者可以请求由子侄代替。黄娥再不情愿,也只能让自己心爱的丈夫纳妾。为了早日还乡,年近半百的杨升庵先后纳云南人周氏和北京人曹氏为妾,两个妾室各为杨升庵生了一个儿子,分别是同仁、宁仁。
又一个十年过去,六十五岁的杨慎以子代役的愿望终究没有实现,更不幸的是,两妾和准备“替父戍边”年仅 22岁的大儿子同仁先后去世,给杨升庵晚年以巨大的打击。
如果说远在滇南,杨慎还有妾室、儿子相伴,那么在新都老家,黄娥却自始至终独守空房,那些仅孤灯相伴的寂寂长夜,她是如何度过的,谁人能够知晓?她内心的寂寞孤苦,谁人又能理解?
她在《寄升庵》一诗中写道:
懒把音书寄日边,别离经岁又经年。郎君自是无归计,何处青山不杜鹃!
岁岁年年,磨掉了所有的期待,机会渺茫的日子连书信也懒寄了,自古闲愁最苦,无数的不眠夜独倚朱窗泪千行,盼不到归期,东风尽悲唱,“丹青难把衷肠诉”,竹案空留云根笔、薛涛笺。然而黄娥依然选择坚守,坚守一份真情,坚守一份承诺,坚守一份执着,纵然盼不到归期,也不离不弃,化身“泣血的杜鹃”在座座青山间苦吟“不如归去”。
杨慎“天禀倔强”,即便被廷杖贬谪,却依然坚持不改皇家古制,因此嘉靖皇帝也始终不肯原谅杨慎。适逢嘉靖大婚、生皇子等喜事,按照惯例都会大赦天下,但杨慎始终得不到赦免的恩典,甚至嘉靖皇帝还特旨不赦于他。号称九五之尊皇帝掌握着芸芸众生生杀大权,遇上开明的君主,像魏征之于唐太宗李世民,魏征是幸运的,多番直谏遭贬还能屡屡获赦复官;而得罪心胸狭隘的皇帝,即便一次,便不可逆转地注定了一辈子的宿命和悲剧。
光阴荏苒,桂湖碧波日夜流淌,榴阁的红榴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南飞的雁阵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三十余年的充军流放在这对才子佳人的望眼欲穿中流逝,他们团聚的期盼终究没能实现。
根据大明律例,罪犯年满七十岁即可归休,不再服役。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年届七十白发苍苍的杨慎步履蹒跚地回到四川新都,初尝一家团圆的天伦之乐。然而是年隆冬,云南巡抚王昺便以私自回蜀为由派人将他押解回滇。有《六月十四日病中感怀》一诗为据:
七十余生已白头,明明律例许归休。归休已作巴江叟,重到翻为滇海囚。
悲愤至极的杨慎再也无法承受如此打击,不到半年,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在云南戍所中含恨死去,享年七十一岁。噩耗传来,黄娥悲伤万状,三十多年的苦守,团圆的愿望终究落空,然而这一个弱女子的选择又一次令人肃然。已逾花甲之年的黄娥强忍悲恸,不惜以羸弱之躯徒步奔赴云南。走到泸州,遇上被运回的杨慎灵柩,她仿照南北朝才女刘令娴的《祭夫文》自作哀章,词语凄怆哀惋,闻者无不垂泪。黄娥扶送棺柩,携带杨慎之妾曹氏留下的孤儿宁仁回到了新都老家。
灵柩运抵新都后,亲朋好友都主张“礼葬”。虽说死者已矣,可嘉靖皇帝真能轻易放过升庵?黄娥思前想后,“天威难测”,力排众议坚持“藁葬”,即仅以简单的丧仪草草装殓杨慎的遗体。不久,明世宗果然派人前来启验,见死去的杨升庵穿戴着戍卒的衣帽,静躺棺内,一副服罪的样子,也就不再刁难,由此避免了一场家族大祸。事后众人打心眼里佩服黄娥的先见之明。次年冬天,黄娥将杨慎葬于新都西郊祖坟。
杨慎流放云南期间,仍然关心人民疾苦,不忘国事,更著书讲学,传播文化,得到了各族人民的爱戴。其一生才华横溢,经、史、诗、文、词曲、音韵、金石、书画无所不通,对天文、地理、生物、医学等也有很深的造诣,被后人奉为明代三大才子之一,并得到后世李贽、钱谦益和陈寅恪等一批知名学者的高度赞许。
嘉靖四十五年(1565)十二月,明世宗晏驾,裕王朱载垕穆宗即位,第二年改年号为隆庆。他颁发世宗遗诏,宽赦“议大礼”获罪诸臣:尚在人间者的召用,已故的抚恤,关押在监的开释复职。已死六年杨升庵,被恢复原官,并追封为光禄寺少卿,后来又谥封为文宪公。黄娥也由安人晋封为宜人。一纸足足迟到四十年的平反诏书,算是告慰了九泉之下的杨慎,而此时的黄娥也已年逾古稀,大半辈子的孤苦零落在岁月的风尘里。
隆庆三年(1569),黄娥病故。她和杨慎一样,活了七十一岁。这一对命运多舛的才子佳人,终究只能步履蹒跚地相逢于奈何桥上。或许化作了一双彩蝶,相依相伴于百花之间自在飞舞,永不分离;也许变成了一对鸳鸯,朝朝暮暮嬉戏于新都桂湖的绿水清波,不离不弃。在无边的巴山夜雨中,他们是否秉烛吟唱出新的诗篇?
曲中“李易安”
黄娥诗、词、曲皆长,著作应该十分丰富,《四川总志》记载她“有文集传于世”。事实上,黄娥传世的作品并不是特别多。一方面,她为免落人口舌,授人把柄,给遭贬谪的丈夫带来麻烦,其诗作除了寄给丈夫,从不肯示人;另一方面,还是她的坚韧与隐忍个性,虽说抒写离愁别绪,感情凄然哀婉,但诗作中却绝找不到任何媚态柔姿,她不愿子侄晚辈看到自己情意缠绵、悲愤哀思的文字,故随写随毁,多无存稿,“虽子弟不得见也”。现存诗词多是从杨慎处由别人辗转传抄保存于其他人的诗集、诗话、方志中。明隆庆以来所刊行的《杨状元妻诗集》、《杨夫人乐府词余》、《杨夫人曲》、《黄夫人乐府》、《榴阁偶存》等应是黄娥著作中的幸存者,后人也曾把他们夫妇的诗词合编为《杨升庵夫妇散曲》。状元郎杨慎对妻子的才情亦赞赏有加,称黄娥为“女洙泗(女孔子),闺邹鲁(女孟子),故毛语(女毛公)。”
黄娥的诗、词、曲风格缠绵悲切,以“议大礼”事件为界,前期作品清新活泼,语言晓畅明丽,感情真挚动人,后期诗曲大多涂上了凄凉哀怨的色彩。
前期作品如《天净沙》:
哥哥大大娟娟,风风韵韵般般,刻刻时时盼盼,心心原原,双双对对鹣鹣!娟娟大大哥哥,婷婷弱弱多多,件件堪堪可可,藏藏躲躲,哜哜世世婆婆。
这首曲子应该作于少女时期,文笔豪放,生动活泼,天真烂漫的纯情少女直言不讳,热情而爽朗,整曲皆用叠词,节奏明快,琅琅上口,妙趣横生!
再看《双调·雁儿落带过得胜令》:
俺也曾娇滴滴徘徊在兰麝房,俺也曾香馥馥绸缪在鲛绡帐,俺也曾颤巍巍擎他在手掌儿中,俺也曾意悬悬阁他在心窝儿上。谁承望,忽剌剌金弹打鸳鸯,支楞楞瑶琴别凤凰。我这里冷清清独守莺花寨,他那里笑吟吟相和鱼水乡。难当,小贱才假莺莺的娇模样;休忙,老虔婆恶狠狠地做一场!
这首曲子,采用市井语言,明白如话。往昔的幸福历历在目,兰麝房、鲛绡帐内的甜蜜时光,将那夫君捧在手里,搁在心里。谁承望?这个负心人儿竟坠入了花街柳巷,寻欢作乐,让这痴情女独守空房。可是委曲求全假模假样的小贱才实在难当,索性恶狠狠地做个老虔婆和薄情寡义的负心人大闹一场。这么个泼辣倔强、刚毅果断,敢爱敢恨的女子形象立时魅力十足。
后期作品除了长为艺林传诵的《黄莺儿》和《寄外》,还有以下几阙:《罗江怨》:
青山隐隐遮,行人去也。羊肠小道几回折。雁声不到,马蹄不恼。恼人正是寒冬节。长空孤鸟灭,平芜远树接。倚楼人冷栏干热。关山转望赊,程途倦也。愁人莫与愁人说。离乡背井,瞻天望阙。丹青难把衷肠写。炎方风景别,京华音信绝。世情休问凉和热。
曲中,勾画了荒寒的景色,衬托了黄娥凄苦的处境,在感叹世态炎凉的同时,还牵挂远方亲人的安危。还有《失题》:
泪珠纷纷滴砚池,断肠忍写断肠诗。自从那日同携手,直到而今懒画眉。无药可疗长恨夜,有钱难买少年时。殷勤嘱咐春山鸟,早向江南劝客归。
血泪融墨,万般无奈的她,只好寄意于春山鸟,来寄托一点渺茫的希望。把对丈夫的思念写得哀婉动人,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孤独、寂寞、痛苦无助的黄娥。
历代评论家对她评价很高:“夫人篇什,云蒸霞烂”,“才情甚富,不让易安(李清照)、淑贞(朱淑贞) ”,是当之无愧的“曲中李易安”。明代大戏曲家徐渭称黄峨“才艺冠女班”,赞其词“旨趣闲雅,风致翩翩,填词用韵,天然合律”,并以己之作与黄娥比较,竟甘败下风,声称:
“予为之左逊焉。”明末清初散文家、诗人钱谦益在《历朝诗集小传》说黄娥“闺门肃穆,用修亦敬惮”。
黄娥与卓文君、薛涛、花蕊夫人并称蜀中四大才女,然而相形之下黄娥的人生似乎最为平实,她不像卓文君那样冲动得惊世骇俗,不像薛涛那样生活得自由自在,不像花蕊夫人美丽得惊天动地,因此黄娥的命运中也就少了很多跌宕起伏的传奇,唯那份坚忍和从容彰显她独特的文人气质。
四百多年过去了,新都桂湖,黄娥手持诗笺、吟哦遐思的塑像,与升庵祠内的升庵像隔湖相望,咫尺天涯。“黄夫人祠”对联为清人梁正麟所撰:
盼不到迁客来归,白象金鸡相思万里。莫便伤才人命薄,红榴丹桂各有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