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登基,百朝来贺,这一天太过热闹,一度让人觉得失了真,一闭眼,那些连绵的喧嚣声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人恍然,再一睁眼,那些欢腾又一下涌进视线,让人眩晕。
新帝楚君瑞乘着明黄色的车辇在燕京的街巷巡行着,第一次,他以这种似是而非的角度审视燕京似是而非的繁华,以及手里似是而非的权力。
他的表情庄重严肃,若隐若现的笑意挂在嘴角,这让他的脸显得活络一些,不再是一种故作姿态的僵硬,甚至还给人一种亲民和蔼的感觉,但这些都掩饰不了他没精打采的一副倦容。
这几天他经历得太多,人一生的大起大落也不过如此吧。多年的谋算落了空,他失去了一切,现在的他,对权力的渴望已经褪去。
如果他还有几许悔恨和怨怼,无非是这么多年来的虚妄,他累了,想退出的时候,还要被逼着充当乱世权力中心的价值符号。
他受人摆布牵制的一生已经摆在了眼前。
他的子民在道路两旁跪拜着,欢呼着,声音此起彼伏,这样惯例的巡行本该还有他的母亲,从前的皇后连湘云,现下只有他和他的新婚妻子,如今的皇后华轻衣。
此时她的妻子正保持着一位新任皇后该有的仪态万方和母仪天下的气度,一只手臂扬起向她的子民致意,她的玉指上那些镶满珠翠的指甲套便反射出各种色彩斑斓的光芒,这种流光溢彩让人睁不开眼又挪不开眼,从而也让人忽视了她年轻姣好的面容。
年轻的皇后出于女人的直觉,感觉到了自己丈夫的疲倦,她伸出另一只手来,轻轻在丈夫有些僵硬冰冷的手背上拍了拍,不轻不重,刚好的触碰,刚好的体温,让大燕的新皇心脏小小战栗了一下。
那是他的皇后,他的嫡妻,一切都是计划中的样子,他得到华国公的支持,华轻衣成为他的新任皇后,可是事情是怎样逆转成这个样子的呢?
他的府兵已经杀进了皇宫,大事将成。但愍成帝病危,伺机而动的又何止他一人,被监禁的二皇子楚君瑜也等着殊死一搏,做最后的挣扎。
两军在阊阖门相遇,打得不可开交之际,被他视为心腹的禁军首领樊知杭突然出现在城楼上,他以为那是他的援军,一阵乱箭之后,他身边的贴身护卫落马,他才发现樊知杭早就倒戈相向,将他的府兵悉数射杀殆尽,并同的,还有楚君瑜的死士。
他做了很多揣测,他甚至以为愍成帝根本就没有病危,这一切不过是他导演的一场戏,功败垂成,总是要死的,他的父皇可不是会顾念父子亲情的人,话说回来,他又何曾顾念过?生在帝王之家,这些都是绊脚的,无用的。
接着,他从未正眼瞧过的楚君琟就出现了,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他的五官很好的继承了他母妃的样貌,尤其是那双眼睛,大而有神,透露着无限的未知等着旁人发掘探索,鼻梁又挺又直,两片薄唇呈现出男子少有的阴柔之美,只需弯出一个熹微的弧度,便能让人过目不忘。
可是他纵使生得再好有什么用,终究不过是富丽堂皇的皇室里的一个杂七杂八的摆件儿,就像他的母妃一样,再漂亮再工于心计不也是孤独地垂死病榻吗?父皇连问都没问一声,宫里不缺精致的摆件儿,也不缺漂亮的女人,皇子多了,也不缺一两个不打紧的。
别人都觉得他楚君瑞幸运,自己的母妃死了,就被连皇后选中抚养,人人都说皇后宠贯后宫,待人宽和,但这样的宽和也让她懒得争抢,他受楚君瑜欺负时,她只一味的责备他,那时开始他就明白,没什么人是可以倚仗的,身在皇宫,想要的东西只能靠自己得到。
可谁能想到最后赢的人是楚君琟呢?他想过自己会输,却没想过自己会输给这个人。他不甘心,觉得耻辱,七尺男儿,临了也会想要兵败自尽,真是个笑话。
他被绑在承乾殿的柱子上,看着那些人彻夜清理阊阖门的尸体,血腥味很重,被捅破肚子的死人还会发出臭味,他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尸体,原来一场宫变会死掉那么多的人啊!真是让人惊讶的事情。
他是养在京城锦衣玉食的皇子,没上过战场,想让谁死也不用亲自动手,生命于他而言,没有那么沉重和珍贵,反正死得也不会是他自己,或许会死,但那也只是一种可能,并不曾真正让他畏惧。
他自认为是一代枭雄,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
现在,城楼上,楚君琟玩世不恭的笑意像是刻在了眉梢,他一袭紫衣长袍,临风而立,仿佛他才是威震四方的王者,坐着的万俟长诀几乎和城墙融为一体的一抹灰色衣衫也迎风招摇着,一张带着病气的瘦削的脸,眉眼皆如画。这样的两个人物,一个是谪仙,一个是隐士。
“万俟贤弟,你说,本王是不是比那个废物厉害多了?!”楚君琟毫不掩饰的狂妄,让他好看的五官都显得野心勃**来。
废物,自然是指轿辇上的楚君瑞。
“这大燕是本王的!”他说。
万俟长诀轻笑,道:“做皇上的远不如做王爷的,往前是,现在也是,倒像是个诅咒,殿下这般周折,原来是为这般,真是有趣。”
万俟长诀说话是声音平平的,他说“真是有趣”,听起来也不算真是有趣的样子。
可即便这样,楚君琟也觉得是一种嘲讽,当然这大约的确算是一种嘲讽。
“楚元修算个什么东西?!你以为本王会怕他?”他说,表情狰狞,怒目圆睁。
“难道不是?”万俟长诀反诘道,语气暧昧又意味深长,透着一股子认真。
“你!”
楚君琟气得发抖,但他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所以他又笑了起来,道:“是本王忘了,万俟兄是想做王爷了。”
“世子要做王爷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万俟长诀隐去笑意,漫不经心道。
这话却也没错,但听着让人很不舒服。
“我听闻燕山皇陵昨日失了窃,怎么,燕京民风凋零至此,竟有人打起皇陵的主意了?”他又问,一脸关切的模样。
“不劳万俟兄挂心,没丢什么打紧的,本王已经派人追查了。”楚君琟口气冷漠,不愿多说。
看来鱼绾珩确实没说谎,连爵那小子是真回来了,还去燕山探望了连湘云那个老女人。
那么楚元修呢?
事到如今,他还是不敢动那座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定王府,这是让他伤脑筋的事情。
楚君琟开始像他的父皇一样焦躁不安,他尽量不把这种不安表现出来,却仍然时常梦到楚元修已经兵临城下,深色的甲胄,清冷的脸,一如九年前那个所向披靡不可一世的少年……
他回来了。
从这样的梦境里挣扎着醒来后,他就更加不安,他一遍又一遍的派人检查燕京的防卫。
即便他能猜到这消息很可能是鱼小少爷故意放出来的,他仍然不敢松懈。
他要战胜楚元修,这近乎是一种执念,所以他跟北梁做了交易。
“殿下行事向来雷厉风行。”万俟长诀说,深信不疑的样子。
楚君琟不太喜欢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世子爷,就像他也不喜欢过分嚣张跋扈的鱼小少爷,一个是软刀子,一个硬刀子,但哪种都是刀子,他们又用得极其顺手,伤人杀人不在话下。
“我听说殿下的人还追出城了,我只是好奇,这些天只听着进城的,倒没想到还有出城的。”万俟长诀用一种陈述的口气说道。
“世子爷放心,只要鱼绾君在我们手里,这鱼家还不是万俟贤弟说了算。”
楚君琟这样说,心里终究咽不下这口气,这阿土也太会办事了些,昨日追出城的那支队伍里不知藏了多少鱼家的人。所以他只能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来安抚自己。
万俟长诀不置可否,继续望着城楼下,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
楚君琟试探着看他几眼,单薄的少年看着深不可测,他不放心。
万俟长诀是北梁人,鱼家的事镇南王府究竟知晓几分,或者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是他楚君琟,从先帝嘴里撬开九年前那桩事的真实秘密也颇费了些气力,否则他也不会让楚元偖平白在病榻上垂死挣扎这么久,再者,都九年了,依着镇南王和定王府的血海深仇,怎么也不会瞒到现在,更不要说知道那个秘密了,他这样想,就又觉得自己多思多虑了。
万俟长诀面向人声鼎沸的燕京,城楼的风有些大,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那画一般的眉眼都皱在一起,便是一张揉皱了的画,风一吹就哗啦啦的,整个人就给人一种支离破碎的错觉。
“世子爷这身子,也不知能不能撑到做王爷……”楚君琟嗤笑道。
“殿下放心,不管我做不做得了王爷,你我的约定都作数。”
言罢,万俟长诀扬手示意,不远处的小厮就过来推着他离开城楼,楚君琟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恍惚间,倒让他想起鱼家小少爷来,薄唇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这次,你翻不了身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楚君琟可以救你,只有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