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厢的书房里,趁雨,江阳陪着鱼小少爷下着一盘棋。这雨来得急,去得也快。雨后,没来由的一阵风推开窗子拂过面颊,带着些潮湿的寒意。
江阳起身欲去关那窗户,鱼小少爷正落下一子,抬头望去,那风便溜进她的鼻息,有着熹微的花香混着凉凉的薄荷味。
这季节,哪来的薄荷?
“由它敞着吧,这样挺好的,左右我又不畏冷。”她说。
江阳只好坐下来,盯着棋盘,皱起了眉头。
“属下输了。”他说。
“倒也不一定。”鱼小少爷浅笑着落下一子。
这一子真是妙,死了的一片白子又找到了一条生路。江阳看着,又兴致勃**来,鱼小少爷却不管不顾地伸手打乱了棋盘上的黑白子。
“今日便下到这儿。你差人去把珩少爷找回来,便说我近日得了一只蛐蛐儿王,要同他斗个高下。”她吩咐道。
江阳愣了愣,珩少爷最近确实喜欢斗蛐蛐儿不假,但鱼小少爷什么时候得了只蛐蛐儿王就是件稀罕事了。
自打他进鱼府,他就没见鱼小少爷斗过什么虫子,因为鱼小少爷是个相当忙的人,六七岁忙着武艺骑射,博览群书,八九岁忙着对账查账,十一二岁就开始管一些大大小小的事物了,十三四岁的时候整个鱼家都交给她了。
这个家,有人擅长赚钱,也就要有人会别具一格地花钱,有进有出才像个样子。
所以斗鸡走狗是三房的珩少爷这样的纨绔子弟才会做的事,鱼小少爷在商界叱咤风云,珩少爷就在这些事情上乐此不疲,就在几日前,珩少爷还花巨额买下了一间宅子专行秋兴之趣。
所以鱼小少爷就算有那个什么蛐蛐儿王也不见得会赢过珩少爷,何况这蛐蛐儿王江阳连个影儿都没见过。
但江阳不是多嘴问为什么的人,对于鱼小少爷都觉得没必要告知他的事,江阳也觉得没必要,所以他脚步利落地出了书房。
待江阳走后,鱼小少爷就到庭院里去寻找她的蛐蛐儿王。是的,她也还没见过她的蛐蛐儿王。
这样的事她只见过,还没做过,所以她叫了两个小厮帮着她在石头缝里翻找。
刚下过雨,青苔湿润,实在很难看见那些活蹦乱跳的虫子,两个小厮有些为难,他们是准备去后花园拾掇老太爷的珍稀花草的。
鱼家宅子不大,下人也不多,尤其是北苑,做足了吝啬鬼的样子,所好的是鱼家的事情也不多,鱼小少爷很少支使他们,她身边有江总管。但鱼小少爷是他们惹不起的人,她说话和善,做的事却能吓死个人。传闻二房的薇小姐就是被小少爷给毒杀暴毙的,二房还被禁足到现在。
所以那两个小厮很认真地在做鱼小少爷给他们的任务,好容易出现一只,谁知一个小厮不甚注意,抓捕时将其一根口须折断,那小厮吓得脸色发白,连连磕头。
“左右是那虫子就行,不过是根口须,没了口须也很威风嘛。一会儿去江总管那儿领赏钱。”鱼小少爷说,不乏赞赏的口吻。
然后接过装那蛐蛐儿的小白瓷盅转身离去,那便是蛐蛐儿王了。
两个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得是给祖上烧了高香,才有幸逃过一劫。
鱼小少爷再进书房时,那薄荷味道似乎又浓了一些,屋里鱼绾珩已笑嘻嘻地候了多时了,自从父亲鱼从信和母亲周氏护着老太爷去了琼州,他便一如樊笼困兽得了自由,满燕京的闲逛,明目张胆地重回了纨绔子弟的老本行。
现下鱼绾珩盯着鱼小少爷手里的白瓷盅两眼放光,大房的东西向来都是顶好的,鱼小少爷出手阔绰,几月前还送了二房一把绝世名琴,他不懂乐,却也知这琴是价值连城,比他那个秋兴坊值钱多了。
“绾君来迟,二哥莫怪。”鱼小少爷一向很有礼貌。
“三弟客气了,难得三弟有兴致,我这做哥哥的自然要随叫随到。”鱼绾珩笑道。
鱼小少爷看着他贪婪的目光,有些无奈。
“多谢二哥,如此我们便开始罢。”她说。
鱼绾珩笑着点头,手下人抱进一个白瓷斗缸放在桌上,然后从袖中套出一个蚂蚱套子,将他的蛐蛐儿放进来。
那虫子生得凶猛异常,后足壮硕,口须纤长,不时发出威慑四方的声音。
鱼小少爷围着桌子坐下,掏出袖子里的瓷盅盖打开,相形见绌,原本她觉得她的蛐蛐儿王除了那只断须,其他的倒也不差,起码看着还行。
这样一比,蛐蛐儿王真是瘦的可怜,少了一根口须也随之少了几分士气,干巴巴的,走路都畏畏缩缩的。
鱼小少爷气定神闲,丝毫不觉得这样的落差有什么不对。
“这也叫蛐蛐儿王?三弟莫不是被哪个狡黠之人坑了?”鱼绾珩忍不住问道。
“怎么会?二哥是行家,我不消多说,拭目以待便可。”鱼小少爷笑道。
这就不只是气定神闲了,是一种志在必得的信心满满。
鱼绾珩狐疑,对于这个弟弟,他从来不曾小觑,在这繁华的燕京城,少时扬名,能文能武的公子少爷多了去了,有的是虚名,有的是真材实料,他的三弟就是真材实料里最厉害的没有之一。
几月前,鱼小少爷三言两语解了他在平候府的围,在有凤来仪阁打了当初的五皇子,现在的宁王,这是他亲眼见过的,当时他就吓了一跳,到后来,更是敢明目张胆地和皇室对着干,并且几次都毫发无损,那道退婚的圣旨到现在还挂在影壁上,一进门就能看见,一看见就得磕头。
至于传言,那就更多了,好坏掺杂在一起,一说是鱼小少爷毒杀了二房的薇丫头,监禁了二房上下,甚至还有说是侍疾的瑭少爷都有可能被鱼小少爷秘密处置了,近来被津津乐道的又是鱼小少爷对恶钱的整治,对不断攀高的燕京物价力挽狂澜,连同着燕京那些一同出资的达官显贵都得到了不少人的爱戴,少了不少骂名。
这样的人,会没有胜算?
“三弟怎么这么有把握?”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一双眼睛打量着鱼小少爷的脸。
鱼小少爷倒还是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异样。
“二哥有所不知,我前日里做了一个梦,梦到普华寺不久前圆寂的主持红桑禅师了,主持说是我们宅子里今日会出个断须神虫,我今早已经差人在北苑挖地三尺才找到这只神虫,这不,才刚一找到,我就让江阳来找二哥了。”鱼小少爷眼里放光,说得神乎其神。
鱼家信佛,每年捐给寺庙的香油钱一直以来都是鱼家最大宗的支出,普华寺的红桑禅师又是有名的德高望重,前几日圆寂,都传言他是立地成佛了。
“三弟,你当真相信这是什么神虫?”鱼绾珩有些吃惊地问道。
他一直都觉得鱼家耗在古刹的钱都打了水漂,这都是钱太多的问题,历代家主闲的慌,才跑去深山老林修什么寺庙,请些癞头和尚讲些玄乎的经文。
这在鱼绾珩眼里是很傻气的事情,现在他少年有为的三弟就这样的傻气,被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勾去了魂儿。
“这是自然,什么不信也要信红桑禅师,不然鱼家祖上岂不是白作香客了?”鱼小少爷信誓旦旦道,“我知道二哥不信佛,不然也不会私下里把你们西苑佛堂里的寿山石观音像变卖了,这事若让三婶知道了,指定气出个好歹来。”
鱼绾珩不怕周氏,但听了这话仍不免心虚。他的三弟真是神通广大,眼睛都看到他们西苑了。可鱼家哪块地不是他鱼绾君的呢?
“这么着,今日如果二哥的蛐蛐儿赢了,这北苑的东西,莫说书房里的,就算是父亲房里的,只要二哥看得上眼,任凭二哥挑,若我这神虫赢了,这神虫我便送于二哥,只一点,二哥从此再不能不信佛了,三婶的观音像也得赎回来,这钱我可以出,这样可好?”
看来信佛也没什么不好,信佛可以成为聪明人的短板,他的三弟是在诚信劝他信佛,这事怎么算,鱼绾珩都不亏。
“如此一来,倒像是我欺负三弟了。”鱼绾珩客套道,心里却在盘算着北苑各式价值连城的物件。
他的脑袋转得很快,起初对鱼小少爷存的那点疑虑,已经被北苑里各式各样价值不菲的陈设抵消了。
“都是自家兄弟,哪有欺负不欺负一说。”鱼小少爷慷慨道。
“也是,也是。”鱼绾珩这话是随口说出来的,太随口而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太心不在焉让他的话听着有些失礼。
鱼小少爷不在乎他的二哥是否失礼,抽开中间的挡板,便拿起一根细长的草丝轻轻触动“神虫”的口须,神虫不愧为神虫,它只是懒散散地动了动,一副懒得理你的架子。
鱼绾珩见她动手,也不再虚情假意地客气,专注地斗起来,他的蛐蛐儿长着一颗寿星头,看起来十分威猛,草丝的触碰立刻点燃那虫子的斗志,它盛气凌人地朝那只瘦弱的“神虫”扑过去,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掀翻在地。
鱼绾珩嘴角一勾,笑得有些尴尬,为他的三弟尴尬,可不是,你的神虫根本不是什么神虫,就是一只口须都不齐整的破虫子。
再看鱼绾卿并不为所动,清秀的脸上甚至还有一丝笑意。
神虫似乎被摔晕了,半晌才气息奄奄地翻过身,那大蛐蛐儿又奔过去,正欲狠狠一口咬下去。
不料——“啪”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