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他,他站在落满梅花的寒雪里,面色如一个僵硬的石头,病体虚弱而苍白的脸上仍有惊人的美,仿佛有一种把世间都抛弃的感觉。
那时他才十岁,我十三,只是一眼,他就感觉,自己这一生也无法及上他。
自打这个简兮受了王爷爷之命,认了如夫人为母以后,父亲便再没去过娘的屋子。时光太远,连我自己都忘了那位如夫人是什么样的女子,只记得她不过才大他六岁,是个温柔安静的女子。
印象里她一直对简兮很温和,待如亲生。
但我知道,这不过是因为简兮能拴住父亲,她只是利用他罢了。我还知道,只要没有简兮,父亲便会回到母亲身边。
我为何知道这些?
那就要问问我的母亲了,母亲是名门之后,家世显贵,世代为相,爷爷更是三朝为官。只因当年莫念公子早夭,而周华王就这么一个嫡子,便嫁与这个八岁才被接回宫中的瑾华公,当年的瑾候。
访间都言父亲是个孝顺敦厚的王公,诚如所言,父亲对周王事事恭谦,甘于鞍前。与娘亲相敬如宾,我这个长子又算得文武兼备,而……对过继的简兮更是待如亲子,不,或许胜于亲子。
这何尝不是世人所言的完美?
行武骑射,琴棋书画,每一样我都做到最好,因为夜夜垂泪的母亲需要一个爱他的丈夫,而我,需要一位眼中有我的父亲。
但于事无补,我知道父亲疼爱简兮,便恭谦父命,向来忍着心性,从不寻隙滋事......但那日我终是提着那日夜修炼的长剑,冲进了简兮的院中,仿佛中了魇症。满腔愤怒、不甘与轻浮的他,终是做了一件难以挽回的错事。
“诺儿!”她飞身挡来,却正好命中心脏。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实难相信,这般瘦弱的女子,身体里竟能流出这么多的鲜血……
刚刚温热的桂花糕落在地上,还泛着丝丝热气,沾染血红如梅般鲜艳动人。我感觉自己突然被惊醒似得,长剑颤抖落地,“叮——”地一声,将我的疯狂摔得粉碎。
简兮默默地将如夫人扶起,仿佛没有看见她身上潺潺冒出的鲜血脏了他纯白的衣袍,只是细细地将她的发丝抚平,一步步背到床上。他长得瘦弱,背着她尚还吃力,也许只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在我的心里却如同过了几个春秋。
有一瞬间,我,是想杀了简兮,但见到他淡漠地眼神后,我知道自己并不能夺去他的性命。却不想如夫人却突然出现......
我举起长剑,跪倒在简兮的面前,低头道:“你杀了我吧!”
他的表情仍然淡淡的,好像刚刚地事情没有发生,我心中却颤得厉害。
“她曾说我不爱笑,难免令人不安。”简兮忽然道来,伯约倏尔抬头,有些讶异,“是否若笑脸迎人,人便安心?”
说罢,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便在他面上绽放,那种美,令人心碎。但有些东西,好像已在他身上悄悄改变。
谁也不知道这事是如何了结,最终竟没有声音。没有人追究,没有人提起,如夫人的尸身被迅速带离下葬。哪怕我日日守在简兮门外,跪倒天昏地暗,寒冬凛冽,却也无人问津。
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穿白色的衣裳,也再没见过他面上的其他表情,永远在笑着,笑得恰到好处,温暖人心。
而这些,一定都与自己有关,他从前虽然不笑,如大雪中的寒石一般冷清,却也偶然露出过孩童的天真,也曾在如夫人照顾他读书时,露出放松的神情。
而如今,他脸上的情绪全部消失了,只有笑,而也正是这笑容,日日折磨着我。
至今我也想不起来是跪到第几日,只记得自己手脚都没了知觉,眼睛也是一片花白之时......才猛然见到他紫色的衣角,披着一件灰白的毛裘,站在门角,一身的清风朗月尤胜雪。
他好像在看风景,又似乎在看自己,那种淡漠的眼神,反而让我松了口气。
张了张嘴,我便觉得一阵昏天暗地,晕了过去。
至少他对自己还有恨,至少他没有被自己完全毁掉......我那时便发誓,只要简兮在世上一日,我便会代替如夫人一生护着他。
直到父亲将进言封自己为世子,承袭父亲的爵位的近侍发配外宫,赐宫刑之时,直到他悲愤而奔向书房求情,却听见父亲密谋王位计划,利用简兮的名号借刀杀人之时,直到他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时......他便义无反顾地离开了。
父亲没有军功,我可以代替父亲驰聘沙场,父亲怕简兮挡自己的路,便与简兮立下天下皆知的二十年决斗的赌约,我输不起,若简兮有事,我逃不了干系,只要我不在,父亲没有任何借口可以为难简兮......
离开的时候,也是个下雪天,城门口一片耀目的白。简兮没有来送我,但我知道他一定明白自己,因为世上再没有比他更聪慧的人。
白马笃笃,待我扬名立万之日,我会带着耀目的荣光,再与他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