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那位气宇轩昂的王者正襟危坐，俯视着跪在地上边诉说、边颤抖的五旬老人陈艺。
陈艺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起自己的满腹愁肠和难言之隐。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一一列举着自他任命为太子太师、到吏部尚书这十三年来的所作所为。此情此景，放佛身临当年李密的《陈情表》。
一席话罢，天子只得沉默，半晌不语。右手食指一下、一下地在敲着案几，颔首闭目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瞬间，整座大殿内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你所说之言，句句属实？”
忽然一个低沉富有磁性的男性声音打破了空气中的静谧。
“罪臣自知罪孽深重，所作所为愧对孔圣人的教诲，因己之故累及家人更是该死，临死之际万万不能再对圣上不忠啊！”
圣上轻轻一叹：“今日之谈，只有你我君臣二人知道，绝不可向旁人透漏半个字。”随后唤站在殿外等候的曹越进来，吩咐道：“照顾好陈尚书，若有半点差池，朕唯你是问。”
“臣遵旨。”
待二人离去，殿内空留圣上一人时，这位万人之上的天子才真正暴露出一丝丝极度不明显的愁容来。若说愤怒，倒不如说是失望与心痛来得更加贴切圣上此刻的心境。
他并不是不知道太子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有时倘若可以他也尽量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今日陈艺道出的种种过往，听着着实令人胆战心惊。他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儿子，魏国的太子，已然罔顾国法到如斯地步，可恨亦可悲呀。
“父皇问完话了？”
颜亦诚在殿门眼见二人退了，便像进自己家门儿一样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刚刚御膳房送来呈给圣上的糕点，圣上不吃便让他们搁在一旁，反倒被他占了便宜。
圣上有些恍惚：“啊，问完了。”抬头看到颜亦诚还是那副毫无忧愁的模样，无奈一笑，摇摇头道：“父皇当年也是如你一般自由洒脱的人呐，可惜现在老了，洒脱不动啦。”
“母亲老说父皇年轻时可潇洒了，儿臣还不信呢。”
圣上指着他笑道：“不然你以为你那股子风流是遗传谁的？”
颜亦诚嘴硬的反驳着：“父皇，儿臣可乖了，一点都不风流。”
圣上会心一笑，随即走下台阶，拉着颜亦诚的手臂往殿内走，边走边问道：“你方才说，是谁告诉你雪棠香可作燃物的？”
颜亦诚老实回答：“四哥啊。”
早在陈艺面圣之前，颜亦诚就已经将他所调查到的、所有关于纵火案的进展一字不落的说与圣上听。这是事先颜亦诚与颜亦轩商量好的计划，万一颜亦轩真有何不测而身陷困境，亦诚便立即进宫回禀。
与此同时捎信给曹越，以有密奏为由让他带陈艺进宫，这也是颜亦轩早前与曹越商量好的事；这是他的第二步棋。
而整盘计划最好的弈棋者，唯有颜亦诚。一来，他是此案的主审。二来，他处于一个极其中立的位置，既不可能存心针对颜亦轩，也不可能故意偏袒太子。再者，颜亦诚鲜少过问朝堂事，即使是有那么几位心虚的官员，有意拉拢之，也无计可施。
虽说圣上生性多疑敏感，但颜亦诚的话他多少还是信的，因为颜亦诚撒起谎来可是及其明显。
所以，颜亦轩就叫他老老实实、原原本本的告诉圣上，切忌添油加醋，包括他们夜访清河镇的事情也要如实说，圣上心中自会有决断。
“你可查到这雪棠香是如何进去天牢的？”圣上又问。
坐在天子软榻上，没皮没脸的翘着二郎腿、啃着苹果的人回答：“噢查到了，那天本应该去牢里送饭的人身体抱恙，所以临时换了个人去，问了一溜儿守门的都说不认识。雪棠香想必就是那时混进去的。”
圣上点点头，后又突兀的一问：“亦诚啊，朕很好奇你的想法。”
“儿臣的什么想法？”颜亦诚一脸茫然。
“你都调查至此了，肯定有所想法，可否与父皇说说。”
“这可是难为儿臣了，父皇又不是不知道，若不是四哥帮儿臣，儿臣什么也查不到啊......”颜亦诚心虚的又啃了口苹果。
圣上不出所料的笑笑：“那你就说说，你跟着亦轩学到了什么。”
“父皇......为何如此关心儿臣的想法？”
“年岁大了，往往不能客观的去看待事物。而你不同，你从不关心政事，恰恰可以以旁观者的身份来看这个案子。”圣上解释着：“朕总觉得此案蹊跷，却又说不上来。”
“儿臣没有父皇和四哥那样高明，儿臣只是觉得即使查到了幕后主使，也不一定会是真的。而且香粉之类的东西，流通面太多太杂，根本无从查起。”
圣上依旧是看着他笑笑，并没有多言语什么。其实他是在试探颜亦诚的态度罢了，天子圣明，又怎会不明白是太子所为呢。
方才在陈艺的密奏中得知，太子每年都会与江湖上有名的暗杀组织“月偃”交涉。而月偃最习以为常的杀人手法，则是一刀致命后焚尸灭迹。
这是极其嚣张的做法，放佛在明目张胆的告诉你：人就是月偃杀的，可是你能奈我何？
但是，若要把人给活活烧死而不被发现酒、或油的存在，并且火势要瞬间蔓延开来不留一丝逃生的机会，唯有雪棠香。
敢问月偃又怎会不知雪棠香此物？
这点子江湖事，圣上还是多少知道的。
圣上的意图在于想磨练一下颜亦诚。他很清楚亦诚的心性，虽不在意朝政，脑子可不笨，心里跟明镜似的明白着呢。
半晌，付恒方才从神策司回来。
“陛下，胡统领已在殿外等候。”
圣上渐渐收敛起笑容：“让他候着。”
“且慢！”颜亦诚叫住付恒，忽然起身跳下台阶，向圣上请示道：“儿臣约了四哥喝酒，就先行告退了。”
圣上微微一笑，眼里露出慈爱，问道：“你四哥在神策司，没有朕的允许，你如何带人走啊？”
颜亦诚得意道：“儿臣自有办法。”
当然了圣上这是明知故问，因为他了解这个儿子。不用想都知道，颜亦诚带人走的方法：就是闯进去，即使颜亦轩不愿意也要拽着他闯出去。简单粗暴，直接了当，连天子诏令都省去了。
圣上挥挥手，语带着笑意：“去吧。”随即二人相继从偏殿回到前殿。
颜亦诚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时，见胡世昌跪倒到地上等候，大声吩咐道：“胡统领，这人我就带走了啊。”滑过他身旁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俯身在耳旁留下悠悠一句：“你耽误本王喝酒了。”
天子站在台阶之上，漠视着胡世昌良久，待颜亦诚出殿后方才开口：“付恒呐，朕是否年事已高了？”
“陛下年轻着呢，一点都不老。”付恒谄笑。
圣上不紧不慢的走下台阶，“是吗，可是朕怎么觉得，这记性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经过胡世昌身边时停下，淡淡一问：“不然朕怎么记得，失火案的主审是睿王，而非胡统领啊？”
胡世昌整个人瞬间伏在地上，铿锵有力的道：“臣该死。”但语气并不像是怕圣上恼怒，倒像是为了息事宁人罢了。
“胡统领何出此言？”圣上疑问道，“都说养而不教父之过，朕的儿子做了错事，分明是朕该死啊。”
这不是气话，只不过做错事的儿子，并非颜亦轩。
付恒与胡世昌两位老江湖都听得出来，圣上此言并非气话，也就不敢过多言语了。
“可是太子命你拿人？”
圣上冷不丁的一问，瞬间令胡世昌胆寒。
“微臣身为神策司统领，从不敢为他人所用。请襄王殿下回司里配合调查......也是职责所在。”
“好一句职责所在！”圣上看向付恒，大笑着问：“看看朕的好臣子啊，如此尽心尽力，理当封赏啊。”
随即大袖一甩，掷地有声地大声怒斥道：“荒唐！神策司有先斩后奏之权不假，可朕的皇子是可以随随便便带回去审问的人吗！”
付恒急忙跪倒在地：“陛下息怒！”
“果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朕尚未作古，就已如此放肆了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