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是你就待在宫室中直到天亮也不出来。”
这是高诚给我的最后一个忠告,我若是把这句话听进心里命运或许大不相同。此时此刻面对他不知是何种心情的脸,我几乎动弹不得,但所有人都有追求生命的本能,我挣扎着站起来,没跑出两步就摔倒在地。我自生下来就没有这样惊慌过,我正趴在父王宫殿前的走廊上,就在侧头的一瞬间我看到无数人在厮杀。虽然生在乱世,但我身为王族不曾见过如此血腥的画面。身后传来拔剑的声音,我立刻意识的拔剑的人是高诚,他既然会发动政变就必然不会考虑昔日情谊,既然要反必然要反得彻底些,把所有的隐患全部铲除干净。
求生欲使我放弃公主的尊严,狼狈地向前爬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他从来没见过我这样的姿态,竟笑出声来,“你在干什么?这还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苏唯吗?”又是一阵带有嘲讽意味的笑声。
对这嘲笑没有丝毫感觉那是说笑,但我知道如果此时停下来的话一定活不成,所以我依旧向前狼狈地爬行。
我在心中暗骂这累人的衣服,因它过于笨重在几下挣扎后我无法动弹。这时我身边突然跑过一个貌似来报信的小兵,他停在高诚面前说:“黎王殿下,苏氏家族已无活口!”
听到这不知真假的话我不知哪来的力气迅速站起来,对那小兵说:“黎王殿下?乱规矩了吧,恐怕从此要唤他‘国君陛下’了。”
那小兵这才注意到我认识到他所谓的“苏氏家族”还没死光,就利索地拔剑要来取我性命,只是被高诚拦住,“你去梁将军那儿。”于是那小兵对高诚行了一礼就跑走了。
他接着向我走来,还用奇怪的语气说:“唯儿,你听见了吗?看你的反应也是听见了,从此夏国不再姓苏。”
“为什么这样做?我父王待你不薄,为什么杀了他!”
说到最后眼泪不受控制流出来,他依旧提剑往我这边走,“唯儿,你知道吗?如果你听了我的话明天你将会是信任国王的王后。可是现在看来……我们注定无缘。”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说完他便向我挥剑而来,在我发出惨叫之前就因这从未感受过的剧痛昏迷过去,在意识模糊之间我能感受到被刺中的腹部一直在流血,我产生了个很不应景的搞笑猜测:我是会因为流太多血死掉,还是会因为受不了这疼痛死掉?在想出答案前我很不争气地先晕了过去。
我苏唯骄傲一生,在任何方面我都会优先于人,优秀于人。父王母后一生恩爱,表现在父王从不曾娶过任何妃嫔,即便有也是邻国进贡来的,父王从不正眼看过这些佳人,结果是这些女人跑的跑,死的死。不过这些不是重点,最要命的结果是父王膝下无子。没有儿子就表示没有继承人,作为代替,父王像养男孩一样养我,他曾说过将来我就是继承人。
满朝大臣都替父王担忧继承人的事,他们真是恨不得替父王生出一个来,父王却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和母后恩爱。说实话父王是个好夫君,却不是个好国君。所以我更加坚定以后继承王位,振兴我夏明国的信念。只是我日日朝拜的老天爷没给这个机会,高诚发动政变把我苏氏庙堂推翻了。
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事实却是我没死成,我醒来时发现我正在自己的寝宫,还发现叶烆正向我的侍女嘱咐着什么,对此表示惊讶。
叶烆告诉我高诚原本就不打算杀了我,他那样做只是为了做给别人看,好让别人知道他政变的决心。而留下我的命也不是因为他念旧情,只是他此时政变不服他的官员定是多得数不胜数,届时就需要我来让那些官员对新国君不再有异议。
这个话题我实在不想再听到,就几句话把叶烆打发走了。
受伤原来也是件体力活,一个问题我还没思考到一半就因为体力不支睡着了。
在梦中高诚没有杀我的父王,我们就像从前一样,我有着简单的快乐:只要能见到他。
盛夏之际的梦醒却让人感觉现实是如此刺骨的冰凉,冷到让我想把身上的棉被盖得更加严实。服侍我的人不知去了哪里,若是开口叫就会扯到身上的伤口,可是自己来也会牵动到伤口。第一次,这是第一次因为这样不起眼的小事而感到无助,一国公主竟会因为无法盖好自己的被子而感到无助。
何等滑稽?何等可笑?
高诚若是在我身边,看到我这副模样,他会笑话我吗?
至此,我为的的无能和对高诚的依赖感到羞耻。他杀了我的父王,他杀了我唯一的亲人,我竟会在意他是如何看待此时的我。想着想着就就不争气地流泪,有太多事要哭,我竟不知这泪为何而流。
“我明明就在旁边,有事与我说就好。”
是他,是高诚!他那低沉悦耳的声音我听过无数遍。他将棉被往上拉拉,又接着说:“你父王已经按照国君之礼下葬,就葬在他给自己修建的豪华陵墓。”他说话时完全感受不到他的感情,父王明明是他杀的!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站起身来,刚刚结痂的伤口被我这一站牵得裂开,却完全没有疼痛感,我指着高诚开口就骂:“父王是你杀的,就算你去给他做陪葬都不足为奇。你以为你给他大葬就能消抹掉我苏氏王朝的愤怒吗?你以为你这样做我们就会原谅你吗!你省省吧!利用已死之人骗过百姓你算个男人吗?”
他看着我的腹部,雪白的衣裙已经染上了红色,而且正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蔓延。
他站起身,很平静地对我说:“你的父王对北方野蛮人和周边各国的妥协是我们夏明国从一个浩浩大国成了这苟延残喘的莞尔一隅。我怎会甘心?留你是为了延续你苏家血脉日后待我统一天下,定会扶‘他’登基。”
“‘他’是谁?”我很无力的问。
“那定是……”
他后面说了什么我没听见,全身的力气已经随着染红白衣的血液被抽出身体,昏昏沉沉失去方向,向后倒去。最后在半空中被什么接住了,我听见叶烆在耳边说:“好好休息,等你好了,我带你出去。”
接住我的人只要不是高诚,是谁都好。我最后的精神点点头,模糊中睁眼看到高诚斥责着跪了一地的御医,见我睁眼有个貌似一个老御医跪着跑到床边,又是摸脉有是扒眼皮眯眼看我。只是听不到声音,估计是太累了。一阵折腾后高诚跑到那御医身边,抓着人家的肩膀就是一阵猛抖,边抖还边说着什么。抖完吓得人家跪在地上直磕头。现在若能听见,这定是场好戏。
生病的人总是嗜睡,何况是我这受伤的人。
在养伤的前半个月里,我生活的主旋律是吃饭、睡觉、上厕所。
后来是吃饭、吃药、换绷带。
在我能下床走动后,总是被人搀扶着走到花园里,在父王为我扎的吊床上躺一天。
之所以这样主要是因为高诚对照顾我的人吩咐了:苏唯若恙,必诛九族。
照顾我的侍女们扶着我,避开了王宫中所有的水井,就连我的发簪都被藏了起来。一见到墙壁,就默契地抓紧我的手臂,生怕我跑去一头撞死在那墙壁上。
她们难道不知道,人要想死,总会有办法弄死自己吗?
我完全好了以后仍被人团团簇拥着,他们疑神疑鬼就好像我是个刚会走的孩子。我半臂的范围内,侍女们围成一圈,真真像个看护学走孩子的母亲,半弯正身体张开了手臂,准备随时接住可能会摔倒的孩子。
我叹了口气,抬头看见站在远处的叶烆。
离他们政变之后已经数月有余,叶烆进了王宫竟还挂着剑。就好像……就好像为我专门安排的高级刽子一样。
他向我走来,侍女们很识相地后退,到我身前时我很不避讳地盯着他腰间地长剑。他很敏感地把剑往后推了推解释道:“还记得吗?我说过你伤好了就带你出去,带上这个好保护你。”然后他又补充道:“马车已经在等了,高诚也知道了,所以我们即刻启程?当然,唯儿不愿意,我们就不去。”
“去!我在这里待着快闷死了。”我回答。
他脸上一喜,很殷勤地拉着我跑去不远处的马车。
看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看着这已然随新帝登基而换姓的江山,叶烆还是幼时的那个。他果然比这万里的山河更加可靠。
他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就坐到我身边轻声说:“虽然换了新帝,可是高诚说了,他留你是为了留下苏家血脉。待他统一了天下,就会扶‘他’登基。”
又是那番话,又是“他”,“他”是谁?
我问:“‘他’是谁?”
叶烆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以为解释已经够清楚了,没想到你没完全明白。”
“所以说‘他’到底是谁?”
“你儿子。”
我恍然大悟,“和谁生……”
这绝对是个严肃的问题,人是怎么被生出来的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那不是一个人就能办到的。
“……呃……你的意中人?”
这算回答了问题吗?童年玩伴是用来肆无忌惮调侃的,我对他说:“和你怎么样?”
夏明建国近百年的历史中,我定是那个脸皮最厚的公主。这和父王对我的教育方式是分不开的,他对我说:不必非去做一个只知道胭脂水粉的小女子,一个公主的心中也能够怀满天下,政者不一定就是男人。于是我越来越不够纤细,越来越口不择言。
他被我搞红了脸,像个被欺负了的小姑娘似的。
结果我没忍住笑意一下笑出声来,他知道被我耍了,又像个女孩一样身子一转就坐到了对面的座位上。
平复了一阵心情后,冷不丁地说:“现在已经出国境了,这里是大昭。”沉默了一会儿后又补充道:“你要想走,我不拦你。”
“为什么想走?我若走了,他高诚岂不在我夏明更加明目张胆了?”我看着外面的景色,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觉得你有点误会高诚了,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夏明。”
“带我出来是为了散心不是吗?”
“嗯。”
“那就别提高诚。”
“好。”
“我们去和吴王叙叙?有段时间不见他了。”
我扭头看了看他,见他点了点头,就又转头看起了窗外。
窗外的那些景色,我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好看的,除了树还是树。望不尽的绿色,听不完的鸟鸣,让我内心宁静的同时徒生无源的哀伤。那种哀伤和目睹父王死亡时的绝望不同,它让我想要拉紧身边人的手,惧怕他眨眼间就会像父王那样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