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缓的音乐,柔和的灯光,空气中飘着一股黏稠温暖的香味。少年静坐在咖啡馆里,干净整洁的校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倒显得主人有几分文弱。
“你们怀疑我是杀人犯?”少年头也不抬,拇指摩挲着勺柄,嘴角牵起似有若无的笑意。
“当然不是。我很抱歉再次打扰到你了,但是我们现在知道的不太多,你又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人……我们也只是问一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信息,并不强制,希望你能配合。”对坐的青年警官彬彬有礼。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少年身上,见少年不慌不忙的样子,心中不由暗忖:这孩子倒是怪镇定的。
警官最终还是一无所获,败兴而归。回到警署,同队的几人正在低声讨论着什么,占据了一面墙壁的显示屏上赫然回放着少年坐在咖啡厅里的场景。鬈发软趴趴地搭在额前,面庞白净,当他端起咖啡时,蒸腾的雾气模糊了线条——十八岁的少年啊,正享有着最美丽的青春呢……他忽然看向镜头,在座的人都有种被盯上的错觉。少年的视线停顿两秒,便自然地滑开。但秦原,即先前的青年警官,分明察觉到了其中的嘲讽意味。有人幽幽地开口:“这小子要真是嫌疑人……那他不是妖精就是变态!”众人哄笑,诡异的气氛也就这样被打破。
视频播放完毕,队长看向秦原:“阿原,你是直接面对他的,说说看什么感觉。”
秦原点头,沉吟片刻,道:“心理素质极佳。对警方的行为,态度有点轻蔑。”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外表柔弱。”
队长眉头微拧,和预想的最坏结果差不多,一时半会儿也撬不出其他线索了,顶多是对这孩子的了解更进了一步,比如上回他来警署录口供时格外乖顺的表现,极有可能是主动配合的结果,而非其他人所揣测的“吓坏了”、“问什么就说什么”。
秦原低头翻阅手上的资料,脑中回顾着这个案子。
死者刘某,男,37岁,职业律师,尸体于3508年5月1号晚上19时40分被发现在长青东路,死亡时间大约在该日下午15时30分至18时30分。死者的脖子、胳膊、手腕、脚腕等多处有勒痕,不致命。另外脖子处有非死后造成的掐痕,可能是致命原因;脑后部遭受剧烈撞击,疑似是由于死者从高空坠落,为致命的可能原因之一;腹部有被重型卡车的车轮碾过的迹象,可能是最终死亡的原因。
发现尸体的人卫某,男,18岁,在校高三学生。事发当天下午14时许前往城郊的长青安乐园祭奠亡父亡母,在那里待了一个下午,晚上原路返回时意外发现尸体并报警。据悉,两人因卫某父母的缘故相识多年。今年4月17日,卫某年满18周岁,后由刘某为其办理遗产继承的相关手续。卫某在客户反馈单上的评价为“优秀”。
事发路段为监控盲区,犯罪嫌疑人除了丢下一具尸体别的什么也没留下。长青路虽然平时车流量少,但它与芦边大道相接。从长青安乐园出来沿着长青路向外走,免不了会上芦边大道,只是向西是去苏城,向东则是回城而已。芦边大道是有全程监控的,但作为衔接两大城市的基础公路,它的车流量也是大到可怕。更何况芦边大道在1号这天堵车严重,有不少车辆曾绕道长青路,直接提升了警方的排查难度。
他们一边走访刘某的同事、客户、邻居等人,一边试图向那个叫卫訸的孩子套话。本来对那孩子没抱什么希望,可谁知貌似真的有什么发现。但,一无所获恰恰就是有收获,这个少年多少有点古怪。即便是认识的人,大晚上的突然看到死成那样还能冷静下来报警,秦原从来没觉得这个少年有他看上去那么乖巧。
再抬首,就发现剩下的人寥寥无几。队长见秦原还在,朝他挥挥手:“阿原,你先回去吧,好好休息一下,这里人手也够了。”秦原挑眉,点点头,一言不发,起身就离开。没走多远,听到身后有喧哗声。“队长,联系上姓刘的家人了!”
秦原脚步微滞,但他并未回头,仍是一步一步地朝外走去。去休息,这是命令。
第二天一早,卫訸像往常一样离开家,踩着新购置的国产飞行板上学。他已经坐了六年的公车了,现在只想好好感受一下早晨路上的空气如何。到了校门口,卫訸落地,将飞行板收拢,随手插进书包里,朝保安打了个招呼,就向里走去。一切平平常常,好像昨晚被一个警察约到咖啡厅里聊天的经历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走在林·***上,卫訸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他抬头仰望上空,只见枝丫交错,其间似有云烟流淌,颤动着,彰显生命的活力。恍惚片刻,卫訸一惊,瞬间回神,又急匆匆地朝教室赶去。
刚踏进教室,就听到同桌的大嗓门:“呦呵,一日不见小花你变得更帅了,这是要超过我的节奏吗?”有些人闻声抬头朝门口看去,见是卫訸,又冷漠地移开视线,埋头做自己的事。卫訸轻笑一声,恰好这时铃声响起,也不接话,径直回位子坐下。无视一旁瞎折腾的某人,卫訸正襟危坐,手中托着书,目不斜视。
书本周围停了一朵云,像是从书中自然生长而出的一般,一动不动,有点像可口的布丁。卫訸忍不住用手戳了一下,意料之中地穿了过去,毫无压力。余光瞥见一缕灰烟飘来,卫訸想也不想,抬手一挡,刚想凑过来的某人就被无情地推至一臂之外。
上午的课程结束时,几乎所有人都涌向教室门口。卫訸拢了拢桌上的书,慢悠悠地朝食堂逛去。没办法,整个世界对他来说都是朦朦胧胧的,好比是在雾里看花,慢点又何妨?那些“雾”到底是什么东西?估计谁也不知道吧。卫訸半眯着眼,看上去就像一个慵懒无害的温柔少年。
他管那叫“灵”。
生命之“灵”颤若火焰,死物之“灵”定如凝胶。正因如此,卫訸才会能辨认出视力表最底层的字母方向,却很难看得清一个人的脸长什么样。跳跃着的“灵”仿佛一张面纱,隔绝了卫訸对人的探究,也让他丧失了判断容貌美丑的能力。“主要看气质”,恐怕只有卫訸能理直气壮地这么说。当然,是通过观察“灵”的颜色、大致形状、透明度等方面来区别不同的人。作为目前已知的唯一一个能看到“灵”的人,卫訸对“灵”有着与生俱来的强大感知力。强大到,他敢发誓刚刚和他擦肩而过的那家伙昨晚肯定熬夜了。
卫訸寻了个空位坐下,和餐盘里呆萌的鸡腿大眼瞪小眼互相认识了一下,方开始用餐。也只有进食的时候,卫訸才能确定自己还在滚滚红尘中挣扎,而不是在仙气缥缈的神界里无所事事。
在第七次将同桌给扇到一边去后,卫訸终于良心发现——感觉自己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恐怕不是因为家人或者同学,甚至也不是因为“灵”,应该是自己的缘故吧。永远忧郁的少年难得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于是他真诚地邀请备受打击的同桌陈浩去他家做客。
陈浩倒是颇有些意外,虽然他是会没事逗逗卫訸啦,但是现在的男孩子联系友谊难道还需要请人去家里玩吗?到底是他是个小学生还是卫訸的隐藏性别是个女孩子?但当陈浩看着卫訸的眼睛时,他莫名其妙地害臊了。怎么忍心拒绝这样的要求呢?既然小荷花已经勇敢地走出第一步,作为小荷花最亲近的朋友,他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去鼓励小花,帮助他顺利地走向社会!
在卫訸看到陈浩那辆古老的自行车时,他其实有点蒙。不过鉴于卫訸对公车有着严重的抵触心理,所以最终还是卫訸踩着飞行板,跟在踩着脚踏车的少年身旁,一路摇摇晃晃,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家,所幸没人摔在地上。
少年推着一辆自行车,背对着落日的余晖。陈浩抬手擦了擦脸,又眨巴眨巴眼,作生无可恋状:“啊……小花啊……”不明白同桌哪根神经受刺激的卫訸没搭理他,径直上前扫描瞳孔并录入指纹。陈浩终于把话憋完了:“你家可真有钱啊……”“哗啦啦”,恰在此时,高大的铁门徐徐打开,卫訸抬脚走了进去,还歪过头瞥了一眼陈浩:“请进吧——住豪宅的可不一定就是有钱人啊。”陈浩踌躇片刻,忙推着车跟上前去。
平整的小道在尽头分叉,一边直通主屋,另一边绕到屋后,不知是不是花园。卫訸才上台阶,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对陈浩示意:“车子就停在那儿吧。”陈浩点点头,把他的自行车放在了台阶右侧的一小块空地里,那儿有一座消防栓,一时半会儿倒也难进难出。
陈浩急急登上台阶,朝屋内走去,并随手关上了门。屋里布置简单,看上去宽敞明亮。“幸好没真弄成女孩子家家的模样。”陈浩暗自嘀咕。他环顾四周,却不见卫訸的身影,忽然打了个寒颤,浑身起鸡皮疙瘩,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小花!你在哪里?小荷花?卫訸?卫訸!你在哪儿……”陈浩一面走着,一面瞎嚷嚷。我该不会是被骗来做人肉叉烧包了吧……他正胡思乱想,却听见卫訸的声音:“别吵,我在厨房,你随意。”陈浩闻声而去,果然看到了忙活个不停的卫訸。见台上堆着一些明显清洗过的胡萝卜和土豆等物,而卫訸手上正在敲一颗蛋,他利落地将蛋打在碗里,动作娴熟美观,陈浩莫名安心许多。
他离开餐厅向客厅走去,坐在沙发上对着自己的书包翻检了一通,给家人发了一条简讯后,还是忍不住站起来四处闲逛。
等卫訸处理完食材并把它们都丢进锅里后,再出来,就看到一个傻大个儿坐在地上,地上满是他以前的玩具的零件,边上还摆个小桶,原来是装旧玩具的。卫訸竟有几分无语凝噎,偏过头去——果然,储藏室房门大开。
见陈浩挠着头冲他傻笑,卫訸深呼吸,还是没说什么。“啊,小荷花,这简直是我童年的梦中情人啊!我当时就特别特别想要一个,可惜没钱,没想到你居然有耶!”陈浩十分激动,忍不住再摸了一把。卫訸看着那做工精致的飞船模型,垂下眼帘:“小学的时候爸妈买的。后来他们走了,我就再也没碰过了。”陈浩仿佛才意识到这家中根本没有大人,他收敛了面上的喜色,颇有些迟疑:“走?”卫訸并没看他,只是动手将散落的零件迅速地搭成一辆赛车,放回桶中:“03年走的。两个都去世了。我那时小学还没毕业呢。”陈浩呐呐,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跟着他站了起来,看着他走进储藏室,喊了句:“对不起啊……”卫訸随手带上门,扫了他一眼:“这有什么的。走吧,晚餐应该好了。”
陈浩洗完手坐在餐桌前,颇有几分拘谨,看着卫訸将饭菜一样样端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卫訸坐下,刚要动筷,就听见门铃响了。
这时候有谁来找他?卫訸开了自己的通讯器,连上大门口的监控。嗯?又是警察,怎么找到他家里来了?他让陈浩先吃,自己起身向外走去。
“你们是来蹭晚饭的吗?”卫訸对着自己的通讯器说。大门外的人出示了证件:“同学你好,我们需要你的配合。”
看着堂而皇之进屋的警察,陈浩只觉得头皮发麻,总感觉他们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劲儿。卫訸倒是十分坦然:“请问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是的。卫訸同学,我们希望你和你的这位朋友能来警署一趟。”和卫訸正面交涉的一直都是秦原,此刻他笑得温和,却是不容拒绝。身旁的几个人面无表情,无形中释放着威慑力。
“啧,”卫訸蹙眉,“还真是愚蠢啊。”明晃晃的讽刺,有个警官的面色很不好看。卫訸倒是极配合地起身,扭头对陈浩笑了笑:“抱歉啊,连累你了。”又转身对神色冷淡下来的秦原说:“那么,警察叔叔,带路吧。”
坐在桌前,面对着两个警官,卫訸嘴角噙笑,毫无慌张之意。
“……没错啊,我知道的。他就是个同性恋啊,他还想骚扰我呢……”
“……4月24号?是星期六吗?啊,就是那个时候,他来找我了。我?我当然拒绝他啦……”
“……有的。但我不会啊,拜托警察叔叔,我还没考驾照啦……”
几人神情严肃,卫訸看上去什么都招了,但又什么都没认。最后一个卡车司机已经找到,据说是喝醉酒了。但是之前导致刘某其他伤痕的人一直没找到。这才抠出他是个同性恋,居然就迫不及待地怀疑到卫訸身上。秦原在心中冷笑,果然愚蠢,那人不会是卫訸,队长这么做是为了什么?秦原看了一眼队长,又低下头去。
陈浩被放出警署时,还是一片莫名其妙。他们只问了一些关于卫訸的事情。“真是晦气。”陈浩推着他那辆自行车,跨上去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森寒的警署。“卫訸他……真是同性恋?”
阴暗的灯光让人昏昏沉沉的,可卫訸的世界永远是一片模糊的,倒也不怕这个。审问的人走了,他被独自关在这间屋子里。就算没有证据,只是拘留48小时也是不违法的。卫訸有些忧心,他还没向老师请假呢。
“非常抱歉,如果给你带来什么不便的话。”“道歉有用的话,还要你们做什么?”卫訸低头整理袖子,脸色憔悴。秦原想了想,凑过去低声说道:“我请你吃饭吧!”卫訸歪着头看了他一眼:“这个可以有。车费你报销。”秦原笑得舒心,做了个手势,表示没问题。
坐在火锅店里,卫訸兴致勃勃地烫着羊肉。热气向上飘去,挡不住秦原身上自带的高品质“灵”。一个非富即贵的人,怎么会去警署当个小警员呢?
“所以,都是他前男友干的咯?”“嗯。”秦原看卫訸像是不太意外的样子,突然笑道,“你还真是祸水啊。”卫訸不置可否,长得帅还怪他咯?
回家后,卫訸翻出了父母的遗照。他们这么年轻就不在了啊。也是啊,这个可以杀人于无形的职业,很容易出残疾人呢。比如眼残、腿残、寿命残啊什么的。得快点找个大富大贵的人庇佑呢。卫訸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罗盘,他可什么也没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