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桢挑着两桶粪肥,走在道路上,田埂上,只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完全不似往常那样疲累。到了那尚未施肥的地里以后,就麻利地施起肥来。
挑肥施肥,挑肥施肥……
已经是不知几个来回了,终于地埂上开始有人走过。
感觉那人目光盯着自己,曼桢就抬头向着那个方向望去。
那是一个穿了灰褂子的男人,走路有些“颠来颠去”的,像是喝多了酒的样子。
看着那人“歪七扭八”地越走越近,曼桢笑了。
虽然她已经不再年轻,准确地来说是早就老了,但那人还是被这笑容恍了神。接着那人好像就又猛然回过神来,啐了一口,自言自语着:“嘿!奶奶个腿儿的,真是邪门了!一个苦的跟个核桃仁似的老婆子有啥好看的?肯定是酒劲还没过,眼花了。”一边这么说着,一遍就就晃晃悠悠悠地走远了。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地里干活的人已经很多了。
有一个人拿着铁皮箍成的、简易的“喇叭”,在田埂上边走边喊:“大家好好干,人有多大胆,地就有多大产。咱们也争取拿个县里的第一,到时候啊,就好好煮它一顿白面条子来庆贺庆贺。噢,对了,今天中午要开会,待会儿……”
而另一边,男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将近中午了。
他习惯性的伸手去推旁边的人,却落空了。心中一惊,翻身下了炕。然后在屋子里叫这名字,找了一遍,没有人,就慌慌张张往外面跑去。
“你有没有看见……”男人神色焦急,在路上随便拉了一个人,想问他有没有见着曼桢。
“在地里干活呐!”那被拉住的人赶紧扯出自己的衣袖,也不待他问完就抢着回了话,之后匆匆走了。
男人得了线索,心中一喜,就开始在小路上奔跑起来。但毕竟是上了年纪,腿脚不似年轻时那样灵活了;再加上泥土地上那偶尔隆起的土包,总会让不注意脚底下的人,不时地打起绊子来。所以他跑路的样子,从后面看上去,显得十分滑稽。
男人边跑边四下张望,寻找着那个身影,期间还差点摔了一跤。
“哎!往哪跑,赶紧往食堂走!早些吃完还要开会学习哩!”有人冲他的背影喊,只觉得这男人是在“抽风”。
不一会儿,男人就在一个地梗上找到了人。他紧紧抱着她,竟然喜极而泣。
“真是两个老不羞,青天白日的抱在一起!”一个尖刻的女声在不远处叫着。
“他们是‘老不羞’?那你是啥?看你,看你,唉吆喂,眼珠子都直了,是眼红了吧?那你也让你们家‘老山头’抱一个呀!”另一个女声紧接着响起,结束后还引来一阵哄笑。
这说话的两人正是村里十分有名的两个“泼辣户”。前一个是“大刘家的”,后一个是“狗蛋儿娘”。那大刘家的,和那之前爱说闲话的刘家的正是两妯娌,但两人却是十分的“不对眼儿”。这其中的原因就复杂了,反正那偏心的公婆、刁蛮的小姑、柔弱的寡居表妹等等一些“宅斗”要素都是“备齐”了的,具体“上演”到什么程度,也只有当事人知晓了。
“看你这贱嘴!还埋汰上自己人了?还说我呢?你不是也看着呢?还不走,也不怕长‘针眼’?”大刘家的作势要去撕对方的嘴,却被躲了过去,只好叉着腰,指着对方嬉笑道。
对于这样无关痛痒的话,曼桢自是早就不放在心里了,而男人却是犹豫着松开了曼桢。得了“自由”的她转身就要走,却又被那犹疑的男人拉住了。
男人牵着曼桢的手走到食堂,排队打饭。
“哎吆,这不是咱们的‘病人’吗?这瞅着饭点到了,病也好了不是?以后呀,有人生病,也不用看医生了,带着到食堂转转,兴许就好了呢。”那刘家的看见曼桢,先是弹了弹那半新的格子衣裳的前襟,就又开始叨叨了。
旁边张家的自然又是接了话茬:“可不是嘛,刘家嫂子,咱们从几岁大就下地了。嫁人后快生娃了都干着活哩,这都干了几十年了,也没得啥病啊。有些人啊,才做了几年就装病卖傻了,这可是个稀罕事。”
然后就有人跟着起哄了。
“真是稀奇啊!原来厨房也能治病?也不知道是谁,以前光喊着‘这儿痛’‘那儿也痛’的,整日里既不做饭,也不下地,让全家把她当个菩萨一般的‘供起来’?那时候,怎么不去厨房走走,治治自己的‘病’啊?现在还说起别人了,也不看看自个儿的屁股是不是干净的!”那大刘家的远远地站着,听着这两人的话只觉得很是憋闷,就开口道。
“你这个‘资本家’!还有脸说我?我那是怀了刘家的金孙,可不是什么装病!”刘家的听见这大嫂拆了自己的台,很是不高兴,反驳道。
“噢,是吗?那你旁边的那位不还说着‘怀孕下地’吗?也不见你这样做呀?弄得好像只有你怀过男娃似的!”大刘家的说完,就转过身子,不再理它。
“看什么看?再怎么着,也要比那个‘狐狸精’强!只知道‘勾引’男人,还有个不要脸的姐姐……”那刘家的继续故作声势,心里只怨那张家的不会说话;但她又说不过自己那精明泼辣的嫂子,只好将怒火迁移到“最好欺负”的曼桢身上。
男人像以往那样,捏了捏曼桢的手,示意她忍一忍。可曼桢却抽出了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然后就毫无征兆的,突然大声笑起来。
旁人都被惊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只盯着曼桢,也不出声。
男人着急了,摇了摇曼桢的胳膊,试图让对方“正常”一些。曼桢却是不理他,继续大笑着。
小队长过来看了看,就溜回去报告了。队里的领导们得知这件事马上纷纷称赞某人领导有方,让改造者在劳动中充分体会到了快乐。某领导也谦逊地表示,这都是大家的功劳,要再接再厉,完成好上头指派的任务。
终于,曼桢笑够了,她只是继续面无表情地排队。
刘、张两家的却很纳闷,别的村民也有同感:这女人莫不是真傻了吧。
人高马大的张天生过来拉着自己的媳妇站到另一个队里,蹙起眉峰低声道:“你跟着起啥哄?管好嘴,少惹些事。”
自家男人发了话,张家的只低头应承,心里却是直责怪曼桢。
轮到曼桢了,打饭的是个从城里来不久的知青,他听过这个女人的故事,也知道她生病了,对她有些同情。他把勺子在锅里搅了搅,尽量避开生硬的菜梗,盛了满满一碗,递给曼桢。发窝头的是个女知青,她对这个男生有些好感,又见他这么善良,索性也捡了个大个的窝头塞给曼桢。
刘家的正端着饭吃着,可她眼睛很是好使,看见曼桢得到好的,就立马叫嚷开来:“这不公平,她的碗比别人满,里面还都是好料,窝头个也大……”
可她还没说完,李老头就过来了。
“刘永富,管着你婆娘些,吃饭的时候瞎嚷嚷啥,也不怕被噎着了。”李老头道。
老人家已经七十多岁了,以前是个好手艺人,村里多数人家的家具都是他打的,有时候还要给死人做棺材,大家也都敬着他。而且十多年前这人还救过一个人,后来才知道那人可是个大人物。凭着本事,再加上些运气,他在村里很有威望。当时领导有意让他当这个大队长,可他推辞了,把机会让给了年轻人,还推荐了几个有本事的人,那些人都很感激他,而现任的大队长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李老头的话还是有分量的。
刘家的立马噤声了,别看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却是个实在的“纸老虎”,对于自己家男人更是惧怕的,尤其是刘永富现下正板着脸,一双怒目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