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见家翁的那天了。大清早便把晓芙叫醒,让她帮我梳妆,我把以前学来的一些关于求职时装扮的技巧都用上了。两个时辰后,满意的在镜前欣赏着自己的成果,妆化的浓淡合适配上衣服,美而不艳,端庄而不老成,年轻而不轻浮。
去明珠府的路上却无端想起了《红楼梦》,竟有种黛玉进贾府的感觉。轿轻轻一晃,帘撩开了,“请姑娘下轿。”轿外传来一个声音,伸出一只略显老态的手,我把手搭在上面,走出轿子,没走几步,一个丫鬟迎上来说:“老爷吩咐,姑娘若来了,请到西花厅稍候。姑娘这边请。”顺着她的带引,我们穿过月洞门,延着水廊桥穿过一片荷塘,进入了花厅。厅里秋海棠开得正是绿肥红瘦时,壁上的字画清雅而余味耐人咀嚼。
“让姑娘久等了。”
我朝声音来处看,月白的马褂下是宝蓝的长衫,双眼炯炯有神,脸上带着笑,举止优雅,风华正盛,身后跟着的是笑得十分慈祥的福晋,想就是那位明珠大人了。我忙起身行礼:“芊落见过大人,福晋。”
“呵呵,起来,快起来。”说着明珠向前跨步抬起手虚扶:“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用如此多虚礼了。”
“是。”说归说,礼多人不怪,这是我的准则,所以又是半蹲着行礼。
分主次坐下后,我们随意的聊些什么,例如我的生辰,还有喜好,他们府上的一些事。最后,一个小厮进来在明珠耳畔悄声说了几句,明珠起身先行离去,花厅里就剩下我和福晋了。
“让蓝月把我的檀木首饰盒拿到这里。”福晋侧头向站在身后的婢女说。
蓝月是谁,我不及细想。福晋回头对我笑道:“芊儿,让你等那么久真是委屈你了。”
“福晋言重了。”我以为她是对刚才的迟到感到歉疚。
“本来我们两老都想早早把你娶过门的,奈何容若……他定要科考取得功名后才成家。”
原来是为了这事,“公子自是有自己的抱负,芊落岂敢强求?”
福晋听了连连点头说:“难得你这么通情达理。”
“见过福晋,见过卢小姐。”门口响起一个娇柔的声音,想是那位叫蓝月的姑娘吧,从她的着装看,应该是丫鬟但又不是普通的丫鬟。
“进来吧,把盒子送到姑娘那里。”
我不解的看向福晋。她还是那不改的一脸慈祥的笑,说:“这些都是我当年陪嫁的首饰,就挑一件作为我给你的见面礼吧。”我笑着客气地回谢,低头看里面的首饰,碧玉戒指,金钗银簪,翡翠镯子。我在思忖着挑那样才是合符礼节的,恰好看到一双耳坠子,风格既合我意而且在这么多首饰里是中庸者,便把它们拾起,并再一次回谢。
福晋见我挑的是耳坠子甚是高兴的叫好道:“耳环耳环,挽儿挽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好兆头。”真没想到,我的歪打却正着了。
“蓝月,去帮姑娘带上。”
“这……”我有点仓皇失措了。
“这是她该做的。”福晋依旧是那笑,但语气却听着有点冷冷。
什么叫侯门深似海啊,看来以后我真的要处处小心了。蓝月帮我带上了那对耳坠子后退到福晋的身后,福晋端详着说:“倒是挺合适的。蓝月本来是容若房里的大丫头。容若年龄渐大而未娶妻,我见蓝月做事挺妥当的,所以就让容若把她收做侍妾。”
侍妾……虽然在这个时代未娶妻先纳妾是很常见的,但我听了心里总是不舒服。难道是醋坛子打翻了?心里不禁在暗笑。
“芊儿,你就尽管放心,这是老祖宗指定的婚事,是我们纳兰家的福气。若日后受了什么委屈我替你做主。”
“谢福晋厚爱。”除了谢恩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了。
坐在家里的流芳亭里,看着夕阳西下。自那天见过家翁后,没多久明珠就派人来把婚期定了下来,是来年的二月初六。可能三藩问题越演越烈了,宫里也没有人来请了。对于宫廷,自那次以后真的心有余悸了,不请我还乐意呢。清闲的我每天写字,向晓芙学刺绣,看夕阳,日子恰意地过着。此时,天边残阳如血,红霞似火,院里的植物都镀上了一层金箔。
“小姐,你看那片云像不像棉絮?”晓芙指着头顶上一片云。
我抬头看,头顶的天空与天边不同,湛蓝湛蓝的如冷玉翡翠,一抹大写意的淡云。像棉絮……突然想起什么来,就指着天边的夕阳说:“晓芙,你看那像咸鸭蛋的蛋黄吗?”
晓芙看向天边,突然双靥泛起了潮红:“小姐在取笑晓芙。”
“哦?有这样的事?”我装着一面正经地说:“难道你不觉得像吗?”
晓芙红着脸低头继续她的刺绣。我斜着栏杆,看着天边,思绪不禁飞远了……
“容若,你看那云像不像秦始皇东巡的车队?”坐在软软的草上,沐浴着金色的霞光,指向天边那抹细长的黑云说。
容若看向我所指的。他头微抬,刚好迎上瑰丽的霞光,倾尔露出比晚霞更灿烂的笑,说:“难为你想得出。”
“你看,这……”我指着那云细长的一头说:“就是先遣的侍卫啊,后面那稍宽的是始皇的正车和副车,再后面的是殿后的队伍。还有,在这个时候张良和他带的力士正在伺机把铁锤砸向秦皇车队,刘邦在另一个地方看得正入迷不禁脱口说大丈夫当如此,项羽又在另一个地方指着这车队豪情万丈的说彼可取而代之。”
“说得好,只是后来始皇苦心筑建的皇朝二世而终,刘邦成为了开创一朝的雄主,项羽却成自刎乌江的鬼雄,张良最后登堂拜相成为一代帝师。”容若说这话时竟是满眼的孤寂。
“乱世真是造就英雄的时候。不过刘邦开创的朝代也只延续了四百年,而项羽的霸王别姬和他的力拔山兮气盖世至今依旧被人传唱着。”讲到这我也觉得莫名的落寞,古往今来多少人苦心经营着乞求不朽,但真正被人记住的往往不是什么丰功伟绩而是一种气度,一段风流。
“能否被记住都不重要,德只知道,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眼中的神采遮不住化不开那抹孤寂:“我愿意像阮籍一样骑着一只小驴到一个小县里上任。阮籍用十日便把县里的瘴气化清风,我虽无阮籍之能但也愿以一生为之。”
“这番话出自公子之口甚是难得啊。想多少人读圣贤书不就为了一考成名登堂拜相,像公子出身官宦之家却心怀百姓确实是难得。”我不禁喟叹道。
容若似乎有点不相信的看着我,说:“你说的都是出自真心的?”
“公子既然以知己待我,就应该相信我。”别过脸去,我讨厌用真心却换来怀疑,正要起身离去。
“芊儿,不要误会……”容若连忙拉住我的手说:“不是我不相信,只是我不敢相信。你是第一个听了我的抱负而不说我痴的人。”
回身,看那双亮如琉璃的眸子里是喜是悲是叹,感觉到那只抓住我手腕的手在微微颤动。欲诉无人懂,谁会登临意,世人皆笑痴。想到这不禁一阵酸楚袭上心头。
“小姐……小姐……”我的神思被晓芙唤了回来,她瞪大眼睛看着我。
“怎么啦?”
“小姐,你真的没有感觉到吗?”
“感觉什么?”
“你满脸都是泪。”
我抬手一抹,果然,不知何时满脸都是凉凉的泪。
“小姐,您的信。”又是守门的李贵。
接过晓芙递来的信,信封上的字一看便知是容若的字了。这时想起,离我上次进宫到现在也快一个月了,突然一种我说不清的感觉倾轧而来,压得我快要透不过气了,手不由得颤动起来,抖抖索索地抽出信来,我很紧张的希望着同时也害怕失望。
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淋漓,似乎有一种强烈的情感要喷薄而出。飞快的看完,我知道那要喷薄的情感是什么,是失落,是悔恨,是无奈,是伤恸……果然,我并不能改变什么,他最后还是因为病而错过了廷试。再没有什么比能够预知结果设法改变却什么都改变不了更令人感到无力,我似乎感觉到历史在讪笑着。笑吧笑吧,笑我愚蠢吧笑我无知吧,至少我尝试过了挑战过了,也失败了。
“小姐,您还好吧?”晓芙小心翼翼地问。
我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心情稍稍平复,说:“天要黑透了,我们回去吧。”
夜里,一灯如豆,窗外秋雨无始无终地下,阵阵秋风带着水气吹进来,很冷很冷。晓芙轻轻把窗关上。房里静静的,窗外雨点打在枝叶上的声音听得格外的清晰。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啊。”面对着雪白的纸,饱蘸墨水的笔,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原来这种失落与悔恨,无论在古代的科举考试里还在现代的应试教育下都是一样的。但是在科举时代,人可以考到头发白了步履蹒跚了,但在现代,谁敢这样耗又有谁耗得起呢?又想起从前应试赶考的日子,不禁长长的叹气。
这一夜我坐在灯前,一直坐到晓芙睡了,灯灭了,雨停了,天亮了,而桌上的宣纸依旧洁白的未着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