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尚若有所思看我一眼,直接端起一坛酒猛灌一口,声音寡淡,“白染,你这一生,可有什么追求的物事。”
我愣了一愣,继而伏在石桌上轻写:“安安宁宁,平平淡淡。”
我在写字的时候,君尚便端着坛子大口大口的饮酒,饮一口望一眼头顶皓月。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眸中的那抹哀愁名叫孤独,却只知道,他心中并不好受。
桌上蘸了酒水写出的字映着月光,君尚看过去的时候竟一刹愣住。
“你在烨城,过得不安稳?”
平地里撩起一阵风,轻柔的吹开他额间细碎的鬓发,原本弥漫在空气里的酒香顿时散了大半。
我微怔后轻轻点头,垂眸伏在石桌上继续写
——你呢?可有什么追求的物事?
君尚望我一眼,方才撇开眼神饮一口酒,仿佛感叹,“世人皆说我得天地恩宠,一路顺途,可个中滋味,却无一人能懂。我若是在乎这些个权势地位,自然便会乐在其中,可我却常常觉着,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尚不如战场之上的落血冲杀来的痛快。”语罢,他一手丢开酒坛,酒水四溅,他静静起身,走到凉亭畔角,负手望满池败荷。
如今已近冬日,这满园的荷花皆已萎菲的枯败着,看着着实觉得凄凉。我小心起身,行至他身后,看着他分明屹立如山,却好似压着沉重的哀伤。
“皇君赏赐,于我不过枷锁,”他声音轻轻,明明听不出情绪,可我却觉得他此刻定不好受,“白染,你是否也曾觉得我风光?”
他话语近似喃喃,却并不回头看我。
可我终究是哑女,如何能言明我心境?
可如今他这幅欲图颓废却尚要强装无事的模样,我如何看的下去?
我上前两步,行至他身侧,他偏头望我,手臂却被我拉住。
我拽他衣袍,他被我拉的有些疑惑,视线凝在我握在他手臂上的手,“去哪?”
我差点翻个白眼。
我一介哑女,要如何回答你的问题?难不成又跑去写?
我不理,只是拽他跟我走。他略微思索,半晌跟上我步伐,倒也没有再问。
先时是走,走着走着我又觉着不够快,拉着他便小跑起来。风掠起发丝微扬,我装作不知事的模样,心里却知这般拉着沂华王在他府里头狂奔实在是不雅。合不合乎礼数暂且要看我心情,我也就懒得在乎这些琐事,幸好一路跑来倒是好运气的没有撞上他人,我拉着君尚也不回头看他,夜风吹得很凉,一向畏冷的我倒是难得的觉得暖和。
我们二人在府里穿来穿去,七拐八拐的终于把君尚拉到了厨房门口。月上中天,厨房的门早早便上了锁,我麻利的从头上取了木钗便拿着那锁胡乱鼓捣,仔细不过半盏茶,“咔哒”一声,锁便应声而开。
我警惕的望了望四周,确定没人后赶忙拉了君尚进厨房,仔细关好门。
君尚似乎有些诧异,面上却倒是没什么怀疑,“你这是从哪学来这撬门的本事的?”
我一边撸了袖子在柜橱里捣腾,一边对他神秘一笑示意这是秘密,心里感叹今夜怕是把所有的脸都丢光了,然后搜刮来一只卤鸡撕了两个鸡腿,张口便啃一个,另一个则塞给了愣在一边的君尚。
君尚定定的看着我手上那支呈卤黑色油水大滴被撕得龙飞凤舞的鸡腿,甚悲催的抽了抽嘴角,小心接过那只油光逞亮的鸡腿,无奈看我:“你……叫我吃?”
我费力地咽下口中鸡肉,用力点了点头。
“……”君尚颇头疼的看着他手中的鸡腿,半晌终于低头,仔细咬了一口。
我方才豁然一笑,嘴边油水逞亮。
有的人不论是啃鸡腿还是一路狂奔都能依旧保持着风华绝代的姿态,我看了眼手中被啃得惨不忍睹的鸡腿,又跑去缸里照了照自己的模样,瞬间想一头溺死。
头发因为奔跑而吹得七零八落且不说,单是一张啃得满是油水的嘴就已经十分的可圈可点。我一把丢了手中鸡骨头,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复又对了缸内的水随意理了理发丝,便重新撸起袖子开始杀鱼。
烨城里,我从来都是一人住,在吃食上自然也只能靠自己。由于自个儿往日吃多了酒楼的菜因而把一张嘴养的极其刁钻,所以在厨艺上也只能强行逼迫不断精进。如今做一道鲜鱼膳,自然便不在话下。
不过君尚皇室出生,吃过的山珍海味绝对不比我少,如今我这道鱼膳,便不知道合不合他口味了。
当然,没关系,如果不合他口味,我可以帮忙代劳。因为,我喜欢。
君尚痴傻的坐在一边看我麻利的杀鱼洗鱼烧水下锅,眸子一扫方才抑郁,反而有了几点光色。我放好调料锅盖一焖,便洗了洗手,寻了个地儿坐下,陪君尚解解闷。
君尚很给面子的吃完了手中的鸡腿,唇边油水不沾,只定定望我,“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吃东西?”
我对他眨眨眼,用手蘸了水便在地上细细写起来。
——因为心情不好的时候,吃东西是最好的缓解方法。
君尚一怔,“因为我心情不好,所以特意来这做东西给我吃?”
我摸了摸肚子,没好意思告诉他其实最大的原因是因为我也饿了,便只好点点头。
他却忽的调开眸光,昏暗的厨房点着几盏油灯,他眼色有些迷离,“白染,往日你在京城,也是一个人?”
我愣了愣,继而点头。
“你爹娘呢?”
我垂下眼睑,轻轻在地上写。
——死了。
君尚一怔,继而低声道:“对不起……”
我抬头看了眼君尚,大方一笑,眯眼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
鱼焖熟了,我盛了两碗鱼汤在厨房里腾出一块地方招呼君尚来尝尝,当君尚喝下第一口汤并满意的对我点头时,我眼睛逞的一亮,然后不再觉得尴尬,大马金刀的吃起鱼膳来。
鱼膳鲜美,那一条鱼的份量也着实够大,我和君尚都吃的有些撑。
享受的眯了眯眼,我看着对面的君尚,忽的便笑起来。
他却是一愣,“白染,可有人说过,你笑起来很好看?”
我动作一顿。
脑海中顷刻浮现出那年烨城暴动,我与那人立于山巅,他伸手抚平我眉睫,告诉我我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
回忆很疲惫,我倦怠的偏开头,欲想个话题转开,却不经意瞧见天际翻着红光。
扫一眼桌上已经吃空的鱼羹,我忽的便又来了兴致。
——可愿同我去个地方?
“去哪?”
我扬开嘴角一笑,起身拽了他便又向外跑,屋里吃剩的碗筷来不及收拾,我“啪嗒”一声落了锁,神秘兮兮的凭着前几日记忆,往一处奔去。
秾花阁离厨房并不远,君尚见我们的目的地竟然是秾花阁,眸中闪过几丝兴味。
我想如今他也应该在猜测我到底要带他去哪。
我略过阁中的尽数房间,仔细上了阁楼。阁楼矮小,我和君尚只得委身前行,我这方才想起他身份尊贵,却要陪我怕阁楼,只怕是折煞了他的地位。好在他瞧着似乎心情不错。
待我拉他从阁楼一扇小门钻出来,清晨的第一缕光便从远方的天际泻下来,好似银河九天般铺了他一身。
他似有所感,微迷了眼,我放开他手臂,偏头望向天边新出的旭日。
这里是昨日在府中同芯儿去散步时发现的一块平台,正对向东面,正好能看见王府全景。本来我就琢磨着今日带芯儿过来赏日出,却没想到如今倒是来了,带的却不是芯儿。
我寻了个地儿坐下,眯眼欣赏着日出。新生的太阳仿佛初生的婴儿,不似白日里刺眼,光线反而异样的柔和。
我抬手挡住新日的一角,任朝阳洒遍全身。
君尚负手立于平台之上,晨光如上好的釉色,好似为他染了层光晕。他眼神或清醒或迷离,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是在回忆。
我支着头仔细瞧他,困意逐渐上涌,恍惚间君尚似乎曾回头对我一笑,又似乎没有。
累了一夜了……
“白染。”
我恍惚抬起头。
有眼神落在身上,很温暖,“没什么,你先下去歇会,我再看看。”
有风捎来他身上白檀花香,我静默起身,点了点头便离去。
但愿这一场日出,可以照亮你。
我如是想。